第六章 我欲与君绝

此后，子绛便再未见过沈青蕴和张辞修，她的孩子自然也被她们夺走，她真的做梦都想将她的儿子抢回自己的手中，她总想着:要多活一段时间，要活得健康一点，至少，她要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也不知子绛真的是想通了还是怎么回事，由于积极配合治疗，之后她的气色和精神竟都比平日里好了不少，乍一看去，她的眉目间竟还保留着当初最好看的模样，那一抹天真的稚气，哪怕是历尽沧桑，却依旧能够迷了人的眼。

但也正是因为这过于美好的相貌，却给她惹来了几乎灭顶的无妄之灾……

那是一个冬日的夜晚，子绛忽然接到通知，说是城主命辞修接待远道而来的菩落城，因而她亦有幸接到拜帖，以张府夫人的身份陪同前往。

这本没什么，子绛只是想:若是如此，那……是否可以问问辞修，她的儿子……现在究竟是何种模样？他可听话，可有胡乱吵闹，能否认人了，又知不知……他的亲娘究竟是谁？

而自己，又可不可以去看一看他……

真的好想见到他……

真的想抱一抱……

真的想呢……

然而，方才到宴客的园子，却见尚未有几人到达，等得冷了，子绛的五感略有些迟钝，她自手心哈了哈气，脑中却不自觉地开始想象儿子的模样，想着想着，竟也有些痴了。忽而，脑中想起那日在那个破败的院子里，她折了支时令的红梅递给了尚染湿疹的张辞修，斗篷宽大的阴影遮掩了少女脸上的红晕。她说:“今虽处冬日，但吾见积雪处红梅却开得极好，便折些赠与汝，如汝甘愿，吾与汝二人就此互许个终身如何？”

“可是……”他沙哑着嗓音，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这样丑，你当真不怕？”

“我怕什么，这样一张脸倒也不错。生得这样难看，怕是除了我，也断不会有其他姑娘看上你了，如此一来我自然也就免了那些后院纷杂，若是长得过于张扬，引得一身烂桃花，那我岂不是又要烦不胜烦了。”

“因而，你生得这番模样，自是合我胃口，况且我对你也是有那么些好感的，与其最后落得个你无人娶我无人嫁的尴尬场面，还不如咱两就这样凑合凑合这过得了。”子绛说着，虽然语气故作淡定，但那紧紧握拳的双手却早已泄露了她的紧张。只不过那个无意识的动作，他不知道，而就连她自己，亦是不知道。

可最终谁也想不到的是，一句戏言，最终却成就了一对怨偶，他不爱她，而她……如今亦是再爱不动了。

沉思之际，有苍梅映雪而开，细碎的梅瓣伴随着雪花轻轻弗落于斗篷之上，发间偶有一片鲜红，静默间，早已悄然入画。

“那位……姑娘？”不远处的梅林，有人说着不太流利的中原话，他的声音极轻，虽然尚未惊扰佳人，但按规矩，城中女眷是万不可私自会见外男的，因而子绛回头向来人礼貌一笑便意欲穿过那片绵延的梅树林，自这里过去便可以到正席了，她自然是要快点的，沈青蕴那样的女子，又怎会真心实意地对她的儿子好。

因着自个，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如今，怕是早已经将她们母子恨到骨子里去了吧，因而，哪怕是要走，那也是要带着儿子走的，他可以没有爹，却决不能没有娘。

可是，可是她却万万没想到，生活竟是如此残酷，残酷到连她原以为的相安无事都不愿再给她。

……

“张辞修，这就是你让我来的理由？”子绛看着眼前的画面，手指甲深深地扣进了肉里，鲜血顺着绯色的衣袖蜿蜒而下，可是谁也没有在乎，他的心不在这里，因而他不在乎，她的心早已痛得麻木，因而亦感觉不到痛苦，原本萧瑟苍冷的心中悄然盛放的那朵梅，还未待盛放，便已悄然凋零。

“对不起。”沈青蕴轻启朱唇，眉眼含泪，“我只是不想孩子长大后 知道我并不是他亲娘。姐姐，你也知道爱情是很自私的，我想独占辞修，所以.....姐姐，只有你跟他去了，这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那你呢？”子绛只是执着地盯着张辞修，像是想要从他那淡漠的眉眼里看透他这个人一般，可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头，轻道:“去吧。”

子绛终是笑了，“呵，果真是最冷漠无情的张辞修啊！既然这是你的意愿，那我听你的便是，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最终却依旧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苦苦纠缠了半辈子，最终成全的却不过是你们的情深似海。做了这么多年坏人，如今我也是累了。”言罢，她冷了声音:“自此，你便当这世上再无吴子绛了吧。只是，别让她害了我的儿子。”

“就当，这是你做下任城主的唯一条件。”

利落转身，她翩跹而去，明明已经瘦得看不出曾经的圆润美好，可如今的她，却仿佛一株瘦削苍劲的梅，傲骨昂然，宁折不弯。

前院笙歌曼舞，靡靡丝竹之音不绝于耳，沈青蕴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张辞修身边的那个位置，只余子绛一人寂寞地穿行在梅林里。本是如火般张扬的绯色衣裙，此刻却安静地贴在她的身躯上，犹如灰败的梅即将凋谢，那一刻，她撤下了头上挽着的碧玉簪，独自一人赤足在梅林里跳了一晚的髻寰舞，那是古老的拉玛依人表达爱慕的的独特舞曲，热情却不乏羞怯，只是……如今这髻寰舞，却生生多了一份惨烈的凄美，而这独一份的美景，如今却也只能邀这无尽的浩渺苍穹来共享了。

我欲与君绝。此生，再不相见。

爱了那么多年，最终形同陌路，再不相见。

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的悲哀，她的落寞，此刻都被一个人尽收眼底，哪怕，她的眼中，永远不过一个张辞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