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下弦月歪歪地斜挂在寂寥的苍穹之上,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惨淡的昏暗之色。约莫是下半夜时分,便隐隐有恸哭之声自张家的府邸传出,但这却并没有吵醒锦安城的千万户百姓,他们依旧睡得香甜。
这世上有一种人,不,她们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她们由天地间一切有灵性的东西幻化而成,她们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和足够漫长的生命,可是,却唯独没有感情。
可她们又离不开这人世间的感情,那些令人痛苦,令人欢愉,令人不知所措的东西,却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后来,日子久了,她们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灵”。
书磐就是一只灵,可她却从不说自己是灵,她从来都说,自己只是一个会做法的法师。
第二日,天色刚刚泛白,书磐便早早地醒了过来,推开屋门,一阵寒风径直灌入屋子,冷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再定睛一看,院中竟是一片雪白,她这才注意到,原是下雪了。
如今想来,倒应该出去看看了。
雪本就下得极大,因而街上并没有很多人,若是有,也不过是零星几个行人步履匆匆而过,或许正因如此,她这一袭红衣,在这雪地中竟是意外地鲜亮。
“张家公子么?”她轻笑:“看来,又有一笔生意可做了。”
“什么?”他惊叫:“你是说,你可以,可以……”
“是,”书磐轻笑,“张公子,我书磐可不做亏本的生意,既然你已经动心,那我们如今便开始谈谈这条件,如何?”
“好,”他道:“既然是书姑娘的生意,那便听姑娘的,你要什么,开价便是!”
书磐静静地低头,把玩着那支看起来颇为陈旧的毛笔,轻笑道:“这代价,说容易,自是容易,可若是说难,那也是极难的,你可想好了?”
“这代价”面容精致的女子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便是你的魂魄!”
“好!”他答应得痛快,没有半分犹豫。
“那好,”书磐俯身,抽出一份契约,看着他道:“那便签了它吧。”
他二话不说,直接签下三个龙清秀隽逸的大字——张辞修。
果真,字如其人。
她径直扯住他的手,挤出一滴鲜血,鲜血滴在那三个大字上,只是瞬间,便顺着字体的笔划渗了下去,不消片刻,那几个字便被染了一层红色,一眼望去,竟是惊人地诡异。
也不待他反应过来,书磐便收起那份契约,转身告辞:“张公子,你且安心等待,书磐三日后自会带来令您满意的消息。”
临走之际,她还特意打量了下这偌大的张府,处处的白纱挽联,无数人跪地恸哭,认识的不认识的,皆来此地表示一下自己的悲痛,然而她知,那个人死后,这普天之下,再无人比他更为难过。
门外仍旧在下雪,回到这个暂时的住处后,书磐便自怀中拿出那张签署完成的契约书,指间亮光微闪,一滴鲜血便自指尖坠落,刹那间,脑中微微的刺痛过后,一回身,四周便早已换了一副景致。
方才还是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此刻身旁却已是一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接着,便有身着粉色衣裙的小姑娘软软糯糯地朝书磐所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来,她并未躲闪,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径直地穿过书磐的身子继续往前跑,却不曾想前方路上,竟有一颗拳头大小地石子,小女孩一个站立不稳,便被石子绊倒在地。夏日的衣服本就单薄,这一下摔下去,小女孩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辞修哥哥……”
“干嘛干嘛?”本来早已远去的小男孩闻声却是不耐烦地赶回,看她膝盖上那一大片被泥土蹭破的细嫩皮肤时,眼中却还是很快地闪过一丝愧疚,这才放柔了声音,轻声问道:“疼么?”
“辞修哥哥,子绛不疼的……”明明都疼得眼冒泪花了,细心的子绛却还是注意到了他眼中所闪过的那抹愧疚,急急的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哦,对了,书磐之所以能看到这些而不被发现,只是因为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虚影,这里根本无人能够看到。自然更别说是触碰和感应了。
诚然,自始至终,她就只是一个旁观者。
夏日的天气炎热,人的伤口本就容易感染,很快,子绛腿上的伤便开始有些发肿了,到了下半夜,便开始发烧说起了胡话。
辞修的父亲大怒,查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便罚他在子绛门前足足跪了一夜。
当天夜里,整个锦安城都被一场措不及防的大雨浇了个透顶,子绛半夜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看辞修仍旧跪在门外,忍不住轻唤:“辞修哥哥……”
辞修却如同笔直的白杨一般,依旧跪的端端正正。
子绛吓坏了,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道:“辞修哥哥外面下雨了,你快回去啊!”
辞修依旧不愿理她。
子绛急了,禁不住说了一句:“辞修哥哥你若是再不回去,子绛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原谅你了!快走啊!”
“滚回去!”蓦地,身后传来一道甚是严厉的声音,辞修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怨恨的种子慢慢地自他幼小的心灵发芽,辞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用真心相待的子绛,竟会是如此品格低劣之人。
这年,辞修九岁,子绛五岁。
果真,此后的三个月内,身为城主千金的子绛便一直待在城主府内养病,而辞修却渐渐开始向着顽劣不堪的方向发展起来。
终于,子绛的伤再无大碍,她自是高兴,便央着城主准了她出府的要求。
当她再次看到辞修时,却是在锦安城的赌场外,他和一群流里流气的同龄少年勾肩搭背地自她身旁径直走过,脸上挂着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竟再未多给她一个眼神。
子绛都快哭出来了,却只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辞修哥哥……”
然而辞修终究还是未理她。
倒是那几个少年听见声音停下了脚步问道:“怎么,张辞修,你认识那个小姑娘?”
辞修的脚步稍稍有些凝滞,却还是摇头道:“不认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