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行尸走肉

八愔的事迅速在校园里发酵。

最终，学校鉴于八愔能积极配合调查并坦白交代，未将其开除，仅给予她一个象征性的团内警告处分，并全校通报批评。

然而，在那个声誉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年代，在那个将男女之事定论为“流氓罪”的时代，八愔承受了政治生命的团内警告处分，还有失去贞操的个人名誉丧失……那是何等的耻辱。

可以说，八愔那张洁白的纸上已经抹上了污渍，一个永远无法揩掉的污渍。事后，她的团内警告处分与全部交代资料被一字不落、完完整整地塞进了她的档案。也就是说，这份档案将永远伴随她，她将一辈子背负“破鞋”的恶名。

然而可笑的是，三十一年后，后知后觉的年级老师居然在一次同学会上，为当年自己对八愔的举措表示忏悔。说当年不该对八愔有那样的处分，或者说不该将材料塞进八愔的档案里。然而八愔觉得，当年学校没将自己开除，已是最大的恩惠了，何况按当时的情形，那样的处理是根本不为过的。八愔忽然想起一个同班的男同学，上大学前谈了一个对象，暑假回去还搞大了对象的肚子，结果返校时他突然提出分手。结果对方不干了，想着他是想做“陈世美”还是怎么着，便一纸告状告到了学校。学校接到举报后，立即全校通报——直接开除。因此八愔想，学校对自己还算是网开一面。不过她想，正是因为这样的处分扣将在一个花季少女一般年轻女子的头上，或许是毁灭性的。因此老师才会想着跟她道歉。

那是２００８年的一个秋天，学校举办了八愔那届全体毕业生的同学会。

当八愔踏进熟悉的园区，不禁感叹：“亲爱的母校，您还记得我么？”

一阵秋风带着问候掠过，仿佛在说：“记得，记得，我记得每一位过往的同学！”

正在此时，八愔见迎面走了一个迟暮的老人，他步伐矫健，又仿佛带着蹒跚。

“八愔同学，你是八愔吗？”

“你……言老师！”八愔惊愕。她没想到，三十年的光景，言老师居然还没有忘记自己。

然而八愔发现言老师眼里噙着泪水。八愔正觉心酸——是一笑泯恩仇，还是感叹岁月如梭？忽然，头顶闪过一道光，八愔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白。……不过，定睛后才发现，是有人在为她和言老师拍照。

八愔见言老师已经伸过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她感觉言老师的手凉凉的，并带着微颤。

“八愔同学，对不起……”

八愔泪珠不自觉地涌出眼眶。说真的，她很意外。她感觉岁月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可言老师不仅没有忘记自己，而且居然还在为当年的那件事耿耿于怀。这令她非常感动。八愔想，按理言老师早可将自己忘记，或者说早已将那事沉入大海——沉溺于记忆的某个灰色地带。毕竟时过境迁，毕竟老师麾下不知毕业了不计其数的学生……然而言老师他没有。八愔不明白言老师为什么如此执着。……然而，事实上老师独独记住了自己，记住了那件与八愔来说，心惊肉跳的事件。

八愔感觉一辈子流过无数酸楚的泪水，然而今天的泪水，竟然是甘甜的。

三十多年了，八愔总算有了一个了结——　一声久违的“对不起！”

其实八愔清楚，老师当年并没有错。那错在哪儿呢？当然是错在八愔——遇人不淑！

八愔心如死灰，她刚刚卸掉郑大兵这座耻辱的大山，如今又背负起另一座更为耻辱的大山……

八愔把眼泪都哭干了，然而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是的，那事如果摆在现今，也不算多大的事。然而它发生在一个将作风上纲上线的年代里，又发生在一个风华正茂、有着太多梦想、太多理想的年轻姑娘身上，真是一种爱惜不及的惋惜啊。

霎时，一个在众多同学眼里的“校花”，一个曾经清纯的女孩，一夜间成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笑柄，成为世界上最可耻的坏女人，成为人们嗤之以鼻的“破鞋”。

然而八愔的噩梦并未结束。

一天，那个郭明又幽灵般地出现在八愔的面前。

“八愔——！”

扑通一声，郭明跪在八愔跟前。八愔怒火燃烧：“滚！”

“都是我的错……我愿意受罚！你知道吗？我现在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了……郑大兵承诺的大学也泡汤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八愔怒吼，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八愔与郭明热恋之时，一个长辈曾经告诫她：“八愔，你别被他的外表迷惑了……”然而被郭明外表迷失了心智的她，居然把那段话告诉了那只卑鄙狡猾的狐狸。

如今，这只狐狸终于卸下了伪装。他起身尾随着她，追着她的背影喊：“当然有关系，你和我是确定了关系的……你现在除了嫁给我已别无选择。你以为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吗？”他上前拦住八愔的去路，“你已经是只破鞋……破鞋！你懂吗？”

八愔终于看清了撕下面具后郭明真实的嘴脸——狡猾而无耻：“你个流氓……滚！”

郭明自以为很了解八愔：“你信不信，我马上将你和我的结婚照贴到你们学校的大门口！”

然而郭明错了，八愔再也不会犯同一个错误：“随便你，我这辈子做尼姑也不会嫁给你！”

不过八愔还是太小看这条癞皮狗了。只要不演出，郭明天天来学校纠缠她……

好在不久，郭明父子也作为“四人帮”的爪牙，双双落网。

多年以后，当八愔再度回首那段荒诞的“爱情”时，不禁冷冽。当初自己的单纯和善良不仅被人利用，还毁了自己的一生。她还毁在自己的虚荣心上，毁在过度追求外表，追求根本不存在的完美上——记得小时候，由于矮小，她总捡妹妹的衣服穿。裤子破了，就用一块白布缝上，然后再花一分钱买来一点染料，将其染成统一的色泽。穿在身上，仍然是一条好看的裤子。另外，八愔之所以引狼入室，郭明之所以堂而皇之地将她当作一件利用的工具，其实都与她的虚荣心分不开，也与郭明的丑恶与狡猾的伪装不无关系。

其实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看似完美的人，往往丑陋无比——不完美才是真。然而，当八愔懂得这个道理时，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上帝于八愔这样的磨砺好像太过猛烈——它让一个原本骄傲的公主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将她的世界、她的未来和憧憬踩得粉碎，打入地牢。

八愔感觉自己似乎被社会抛弃了，被命运绑架了——她的头顶上好像总遮着一片云——　一片永远驱之不去的乌云。

八愔情绪低落地缱绻一隅，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那滋味有多苦涩。

这时，八愔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男孩。

小杜深怀悲悯地缓缓靠近八愔。他抬起那双带着怜悯和哀婉的眸子望着她……惋惜地叹了口气。或许他知道此时任何语言对于八愔都是苍白无力的，因此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去安抚她。他缓缓向前……欲拥抱八愔，然而却被她拒绝了。

在八愔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刻，她多么想找一个人靠一靠……何况这个人是可以让自己放心的。然而此刻的八愔除了拒绝已无他想，原因很简单：她拒绝从任何方向射来的“怜悯”目光。

不过，八愔十分珍惜那双深邃的眸子。她将它收藏好，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她将它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当作让自己坚强地活下去的理由。

傍晚，爱莲终于在操场的角落找到了八愔。

“八愔——！”

爱莲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闷，和事发当晚的声音一样，与周边的空气合成降音。记得当时八愔趴在爱莲肩头号啕，似乎要将所有憋在胸口的戾气排出。

“唉，事已至此……”

爱莲欲言又止，她温柔地用手揩去八愔脸上的泪，再轻轻地用臂搂住八愔的身体，像母亲安抚孩子那般，用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怎么过呀？你说，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做自己，不要去顾忌别人的想法！”

爱莲顿了顿，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跟我不一样，你是那么的干净，不像我，已经是龌龊的身子。”

“其实我也不比你干净到哪去……”

八愔听爱莲这么说，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其实我也已破身了……”

“怎么，容锐欺负你了？”

“没有，是……是那个村支书！”爱莲补充道，“也不怪他，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有得必有失嘛！”

“啊……”八愔似乎听到远处桂花跌落的声音。

爱莲怎么说得那么轻松？八愔惊愕。她心中的委屈忽然变得模糊。她惊骇：“难怪听人说，×××是在床上获得的入学通知书，莫非……”八愔想到这，就再也不敢往下想。

“可以这样说吧，”然而爱莲根本没有忌讳，“我准备跟容锐分手。”

“什么！”

八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的为什么呀？”

“那还用问吗？”

爱莲抬起头，松开八愔，说：“他那天问我，说跟他是不是初恋，我说是的。然后他还问……”

“问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处女？”

“啊……他怎么能这么问？那你怎么说？”

“我没回答他。但我决定跟他分手！”

“为什么？”

“他并不是爱我的人，而是爱处女膜！”

“啊……”

八愔忽然想起她的师妹，师妹小红要结婚了。前几天跑来省城购物，她才知师妹要嫁的人居然不是原来谈的那个技术员。据说去年正准备结婚，婚房都备好了。可是那天晚上，师妹骑自行车不慎跌落桥底，造成下身撕裂。结果未婚夫二话没说，居然不顾两人两年的情感，提出了分手，便离开了。师妹现在要嫁的是个复员军人，是刚刚分配到单位的行政干事。

想到这里，八愔愁死了：“那我今后该怎么办啊？”

“好了，八愔。其实我们大家都有一本血泪史，只是不想触碰而已。”爱莲又补充道，“我相信上帝！”

这会儿倒是八愔抬起自己的右臂箍住了爱莲的肩膀。

这件事后，八愔似乎丢失了所有的快乐，在之后漫长的几十年里，她几乎找不到自我，感觉自己就像幽魂一样行尸走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直到改革开放的号角吹起，一缕春风吹开了八愔的心扉……人们的观念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放开了。然而，那件事虽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但　

终究是个无法挽回的事实。

一失足成千古恨，八愔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择偶、择路。可以说，那样的失足已经构成她人生道路上的羁绊。在后面漫长的岁月里，她的康庄大道几乎被堵绝，她必须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爬高山、越奇峰、迈沟壑……八愔她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