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脚手片上的青春
书名:八愔作者名:玲玲本章字数:5594更新时间:2024-12-27 16:42:43
1971年,十七岁的八愔踏上了工作岗位,她被一辆绿皮大卡车载去一个建筑工地。
“同学们,跃进工地到了,大家快下车!”
空气中响起领队声嘶力竭的喊声,八愔在微风中爬下车,伸出稚嫩的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她瞪大眼睛环视四周,想看清楚这个自己将要为之奋斗终生的神圣的地方。然而,此地除了荒芜仍是荒芜。她远眺,前方是一派冰冷的荒芜之地。
她寻思着:“这是哪里?这难道就是工厂?”
“这哪是工厂啊,简直一片荒芜啊!”
八愔听到同学们惊愕的感叹声,她也惊愕。她憧憬的工厂应该有高大的厂房和轰鸣的机器,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想自己就是做一百个梦都想不到会这么荒芜。可是她却偏偏站在了这里。忽然,她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感——憧憬总是那么遥不可及。
八愔呆呆地跟着人群踏入工地大门。门框厚重而坚固,表面抹了一层白灰,有几处已剥落,露出红砖的颜色。然而这所谓的大门,仅仅是一块用铁皮裹着的挡风板,像一张破旧的门帘,随时有被大风刮跑的可能。
当八愔踩着泥灰、和着碎石走进碎瓦颓垣的工地,越过人群,她看到前方是一排简陋的平瓦房。瓦房旁有一个礼堂——实际上就是食堂。走近食堂,她发现门前砌着一长排灰黑的洗水池,其中一只水龙头发出“嗤嗤”的声响,像女人在喁喁低语。再往前是一片预制场地,整沓的水泥板块中间镂空,露出无数个黑洞,像骷髅的眼洞,两头戳出一根根带着锈渍的钢筋棒。当然,还有躺在地上的形形色色、各种形状的预制板块。特别引人瞩目的是预制场地前后搭建的那些简易工棚,那黑压压的一绺,像极了荒凉的沙漠中堆起的沙包。这些简易工棚就是由脚手片搭建的办公场所和职工宿舍。
八愔和大家一样住进了工棚。
当天光逐渐暗淡,八愔的心随之黯然。她踏进这间工棚,这用脚手片合着稻草垫砌成的墙体,让她感觉透风漏雨,虽是春天,却让她颇为不踏实。“这能住人吗?!”她暗叹。不过,她身旁的女干事开始发话了:“这叫艰苦朴素,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八愔做好了思想准备,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是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分子。因此她默默地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嫌这弃那,都要像电影《护士日记》里的素华,在风餐露宿的环境中锤炼自己,做一名合格的建筑工人。八愔不由地哼起了《护士日记》电影的主题曲《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霎时引发了合唱。歌声粲然地鸣响于这片脚手片残垣断壁的工棚上空,袅袅于夜色的黑暗中。
八愔在漏风的脚手片房中解开背包,打开那条跟着自己南征北战的被褥。想着这被褥带着外婆的故事、童年的快乐和少女的酸楚——她觉得此刻这被褥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她躺在七凹八凸的床上,拽着唯一的“依靠”蒙住脑袋,在一片“咿咿呀呀”的声响中进入梦乡。
脚手片一阵摇曳,天光大亮了。
八愔仓促地吃过早餐,跟在女干事后面,走进一个厂区。那是建筑工地上另一处偏隅区域,坐落着一座平瓦房,房子很大,两扇绿色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堆放有各色油漆桶。
“这是油漆车间!”
昨天由于兴奋或者是沮丧,八愔还没来得及打量这位和蔼的女干事。当她再看她——尖瘦的脸蛋有些獐头鼠目,薄薄的嘴唇带着极强的辩驳力,目光炯炯……所有的配比凑在一起,自成一体。
八愔随女干事走进油漆车间。一脚踏进大门,她的眼睛就似安装了一只失控的消防龙头,拧都拧不住。她被迎面而来的油漆气味熏辣了眼眸,眼眶直泛泪水。
“洪师傅,我给您带来一位学徒!” 八愔被女干事扯到车间的一隅。
八愔的一只手随女干事的手不住地摆动,忽前忽后,忽上忽下,一招一式显得步调是那么一致。她的另一只手不停地揉擦着止不住泪水的双眼,泪眼模糊地看见一位蹲着的老者,他的头发凌乱如若鸟巢,他的眼帘下垂如若褪色的窗幔打着波褶,他的鼻翼饱满,两个鼻孔拖着清鼻涕,一伸一缩似蚯蚓爬行。八愔感觉他应该是忙得腾不出手来擤鼻涕,真想上前帮他擤一擤,就像小时候帮弟弟擤鼻涕一样。她又看到他手指糙裂的口子上沾满了漆渍,连指甲沟里都是。她还真想步过那张大桌子,取过一团棉纱球,替他揩掉那些污渍。然而她除了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洪师傅仍不停地倒腾面前的坛坛罐罐,几乎无暇顾及女干事。他仿佛要将那些颜色各异的油漆罐安抚妥帖才肯罢休。
女干事说道:“洪师傅是省级劳动模范……”
女干事刚刚开口,洪师傅便抬起了头,他亮起了一双鹰似的眼眸,怔怔地瞥向女干事。女干事一愣,话语瞬即戛然而止,她那极强辩驳力的伶牙俐齿在鹰面前似乎失去了力量。
在之后的接触中,八愔才真正领略了洪师傅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利目光。他不苟言笑,讨厌敷衍了事和讨巧迎合。与其说大家怕他,不如说是敬重他。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是铁板一块,譬如当见到手脚麻利的八愔的师傅碧珠时,他便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洪师傅又低下了头,无视女干事的存在。正当女干事尴尬得无所适从时,“碧珠,过来!”洪师傅突然亮起了那洪钟般的声气。
八愔随喊声望去,从车间另一头奔来一个女人。此女三十出头,瘦高个儿,细颈,瓜子脸,鹰钩鼻,头戴藏青帆布帽,帽檐边露出一绺碎发。她穿着一身藏青色帆布工作服,上面漆渍斑驳,已经洗至发白。
“今后她就是你的师傅!” 洪师傅仍未抬头,只瞥了瞥眼角,然而八愔却已经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师傅如母,你今后一定要听师傅的话,好好工作!”女干事若有所思地嘱咐八愔。八愔乖巧地点着头。
“住宿都安排好了?”师傅关切地望着八愔。
八愔正要开口,“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女干事在一旁接茬。
后来八愔才知,自己的师傅碧珠是洪师傅的得意门生,而洪师傅是全班手艺最棒、工资级别最高的九级技工。
不久,八愔发现洪师傅每天清晨鱼肚白就起床,调制当日材料。她觉得洪师傅很辛苦,便每天早于其他人一小时去往车间。她就是想帮洪师傅减轻负担,做一名小帮手。为此,她每天晨起晚归。起初洪师傅并不搭理她,她就像车间里某个角落的尘埃。好在她眼疾手快,估摸着洪师傅需要什么工具便飞快地递上去。久而久之,洪师傅逢人就说:“这个小姑娘么老老灵光哩!”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班里缺乏工具车,每天必须扛着材料去现场。因此,当地平线泛起一轮红日时,便是八愔和师妹穿着工作服,带着工作帽,扛着油漆桶去现场的时候,在那荒芜的厂区每天都能看到她们青春的身影。
八愔攀在高高的窗沿上,把油漆桶放在窗沿边,有时在桶柄上做个挂钩,把油漆桶勾在某个地方。她左手扶住窗框,弯下腰,右手将油漆刷子在桶里蘸一下,再将刷子在桶边添一添,然后均匀地涂在窗洞的沿框上。待一扇刷完,再换成左手。
安装玻璃也是一样。她把数颗小钉子含在嘴里,弯下腰取过放在窗沿边的玻璃,按进窗洞,用肘膝顶住玻璃,用右手从嘴里取一颗小钉子,沿玻璃边戳进窗框木头里,再用不锈钢抛光刀沿玻璃面轻轻敲打钉屁股。本来只要四只钉子即可,然而为了安全起见她基本都钉八颗,然后再上油膏。截一团揉得似面团的腻子贴在玻璃与窗框的槽里,手心捏住那团腻子,用大拇指不住地向上勾爬,或者用食指关节往下抠,最后用不锈钢抛光刀沿窗框和玻璃槽一直往下刮,多余的腻子就纷纷像鸟屎一样滑落了下来。当然也是左右开刀。
不过这已是三年后的工作场景,那时八愔已经出师。
其实在同一片蓝天下,当八愔喊着:“这是哪里啊,简直一片荒芜啊!”之时,同班同学霞霞和宣传队员巫红同时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哪里呀,怎么那么荒凉啊!”;淑芬也站在又臭又脏的车间里,捂着鼻子暗暗寻思着:“这地怎么那么臭啊……”
一天,闺蜜淑芬跑去看望八愔,说要体验一下大单位的风采——谁让自己分在了一个小小的集体单位里呢。
那天她调休,然而她跟师兄换了个班,调休换到了周六,这样她便有两天时间可以调配了。她头晚赶着末班车去了八愔的单位。两个人在被窝里窃窃私语至半夜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呢,她便和八愔起了床。吃了早饭后,她跟着八愔去了油漆车间,领上工具和油腻子,推着一辆板车,车上装满了窗玻璃。
“那么多玻璃,去那安装啊?”淑芬疑惑地看着闪着光的玻璃。
“去钢铁厂。”
“啊,钢铁厂在老远了……”
“要不你现在就回去,省的到时候让我背你哦!”八愔吊上一侧眉毛,狡黠地说。
其实说到“背”字,八愔还真被淑芬背过。那是在八愔进厂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八愔怀着莫名的心境,去窥探老同学神秘的工厂。其实那个地方八愔去过——就是闹桥。八愔记得几年前,她给父亲送棉衣就去了“五七干校”,而“五七干校”就在淑芬工厂的附近。所以她壮着胆子一个人前往。不过八愔是个路盲,然而她自己并不自知,所以她迷路了,重复走了很多山路,足足转了近两个小时才赶到淑芬厂里。结果可想而知,到了晚上,八愔的两只脚髁忽然肿了起来……一直到第二天,肿依然未消,反而更严重了,连落地都困难。然而厂里的医疗条件有限。就这样,淑芬就着自己瘦弱的身子,充当着男子汉的身板,硬是将八愔驮下了山。打那件事起,八愔就认准了淑芬,将她作为自己一辈子的闺蜜。
八愔把着车把势,淑芬跟在一旁,一路步行来到刚刚建起的钢铁厂。当淑芬看到八愔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脚踮在窄窄的窗沿上装玻璃窗时,她惊愕了:“这那是女孩子干的活呀!”
在淑芬即将回单位之前,悄悄对八愔说:“八愔,你不会想办法换一个工种呀。你看,凤凰和娇娇她俩都在木工车间当刨工,唯独你,天天爆嗮在阳光下……还那么危险。”淑芬说时用眼睛瞥了瞥八愔:“我以为你在大单位享福呢。”
八愔想了想说:“那时候自己哪里有选择权啊,都是工地领导给安排的。不过……”
“不过工地主任的老婆选中了凤凰,车间主任老婆选中了娇娇。”淑芬翻着眼珠子看着八愔说:“是吧!”
“……就算我没人要好了吧!”八愔也跟着翻了翻眼珠子。
“谁让你当初还不是女人呢……长得跟矮冬瓜似的。”
是啊,八愔想:“那时自己多丑啊……”
不过事后,八愔还真在心里捣鼓开了:换工种!
她多次找劳工部的那个女干事,可女干事巧舌如簧 :“当初不是问过你‘油漆工干不干?’,不是你自己点头答应的嘛!”八愔则说,“可我当初根本不知道油漆工是做什么的呀!”总之,八愔左右逢源,结果还是没换成。后来她臆想着自己或许那天应工负伤了,那样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无巧不成书,八愔真的负伤了——腕关节骨折。那是一次篮球比赛,八愔手腕不慎被篮球砸伤,结果医院检查为“骨裂缝”。当时八愔好不开心,觉得好运在等着自己——这下一定能换工种了!可是,结果……待八愔治伤回来,劳工部还是没给八愔换工种。
后来春节回家,八愔见到了霞霞,听了霞霞的一席话,她改变主意了……
还是春节,八愔走进一所小学的后院,经过一个个门洞,在最里层的一个院子里,八愔见到了霞霞——霞霞妈妈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其实这个时候是八愔最喜欢去霞霞家了,因为她们家有芝麻糕吃。不错,霞霞妈妈还是从房间里拿出一个铁皮箱子,打开铁皮箱的盖子,从里面取出芝麻糕摆在一个盆子里,嘴里喊着:“来,八愔快吃!”八愔就会毫不客气地吃起来。此时依然如此。
在说到霞霞当初为什么会下放时,霞霞说:
“我们站在卡车上,任凭瑟瑟的风吹打在脸上。泪水浸湿了脸颊,倏忽又被风吹干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其实我并不害怕下乡,只是没有思想准备——之前老师说好的,说让我继续上高中的。可是……命运作弄了我。
卡车将我们带去了一个鸟无人烟的地方。不知谁喊了一声:‘团石农场到了!’我的心抽得更紧了,‘这也叫农场?’
原本,在卡车开出的一刹那,我脑子里掠过农场的样子——那是一片无垠的花海,稻穗摇曳着身姿,正欢迎着我们;纵横的阡陌野花四溢,我们追着梦想跑……跑过一个个季节,跑过整个青春。
然而卡车却停在了一片荒野、杂草恣意的地方……我眺眼一望,远远地,只有一片低矮的宅基地。
有同学喊:‘那是什么呀,是矿工在开山吗?’然而明明是一马平川。
我们住在一个用木头搭建的棚子里,棚子里什么也没有,就有一排木头架子,架子上放着木板。
那里没有厕所,就在空地上挖了个坑,周围用茅草裹拥。
那里不通公交车……”
——“哒哒哒哒”一辆拖拉机停在食堂门口,一个小矮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眼睛成了拖拉机的样子:“大个子,去镇里拉氨水了……带你去镇上兜一圈?”这个大个子是巫红班的,人长得并不怎么漂亮,不过她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
“好啊,哎……姐妹们,去镇上咯!”
“大个子,要不你帮我带一些纸……”
“帮我带瓶雪花膏……”
如果放一天假,三五一群都会坐上拖拉机去镇上兜弯。
一次霞霞、巫红等八个人乘坐拖拉机去了镇里,结果返回时,拖拉机自个儿跑了……
“霞,我们被小矮个坑了……”巫红带着无奈的眼眸望着霞霞。
“那怎么办啊……”一个女孩哭了起来。
“没事没事,大不了走路回去!”霞霞说。
“啊,那得多远啊,二十几里路呢……”
“没事,走不动我背着!”一班班长姜建国说。
“你准是想背。。。。。。霞吧!”有人戏谑。
“都什么时候了,天都快黑了……”霎时,霞霞那张漂亮的脸蛋变得有些扭曲。
——其实那拖拉机非常危险,因为拖拉机上永远装着一个氨水囊,人坐在氨水囊上一颠一颠的随时有被颠落的可能。可是,对于农场队员来说,那已经是很奢侈了。因为那是农场唯一的交通工具。
后来大个子还真嫁给了小矮个。
一时间,大个子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他们家像神一样,每天有人前去拜访、问候、送礼。对于每个月只能吃上一顿红烧肉的团员来说,那简直像过年一样。。。。。。当男生们拿着洋瓷碗,用铁勺敲着碗背,有节奏地唱道“萝卜青菜清汤面,滚出团石滚出锅灶……”之时,大个子和小矮个,正大快朵颐着美食呢。
当淑芬听到霞霞的故事时,她伸出手,用手背抹了抹眼里的泪珠,对八愔说:“看来我们比她可幸运多了!”
淑芬在皮制品厂车间里刨着猪皮,虽然活并不累,然而每天浸泡在又臭又脏,污垢、废水横流的车间里……虽然戴着口罩和手套,脚穿高筒雨鞋,然而那臭猪皮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淑芬排行老三,大哥和姐姐都在农村“修地球”。因此她理所当然地进了工厂。
八愔想到这……就再也不提换工种的事了,直到上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