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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第三章: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书名:八愔作者名:玲玲本章字数:3135更新时间:2024-12-27 16:42:43

坐落着殡仪馆的山脚下停着许多车。八愔发现所有的车身都涂着一层阴霾, 

一辆辆都吊着长脸,死气沉沉的。她找了一个车位停了下来,推开车门,迎面扑来一阵阴冷的风,这风好像长着尖利的牙齿,咬噬着她的脸颊。

寂寥的场景很是萧索,八愔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严肃的场地。你看,连树木都肃然起敬。

八愔带着对所有离去的生命本能的尊重,庄严地踏着每一步。一排长长的遗容祭拜间人来人往,每间门口都竖着花圈和高脚花盆,袅袅的哭吟声如同幽语,淡灰的烛香从每间屋内飘溢出来……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八愔——!”

喊八愔的,是妹妹肖丽。肖丽眼帘下垂,眼皮肿得像只电灯泡——想必她是哭了一个上午。这个排行老三的妹妹是八愔从小艳羡甚至嫉妒的。人们常说刁老三,然而她的“刁”是隐性的,也许是她善于隐藏,不易让人发现。这个“刁”字如果把它用在读书和学习上,便成了智慧。妹妹肖丽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管在学校里还是在姐妹中。肖丽的情商一直居高不下,这种聪慧一直伴随着她,像个忠实的伙伴,表现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在八愔眼里,妹妹肖丽不仅是少女的偶像,也是让所有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她小学六年级就被地方有名的红卫兵宣传队选中,在舞台上出演过很多角色,应该说是个很有造诣的演员。她长着一张大气的长椭圆形脸,美丽的丹凤眼眼角上翘,一张薄巧的嘴唇笑时露出细牙。她个头高挑,是许多姑娘奢望而不及的。她非常漂亮,不过台下漂亮不一定上得了台面,因为舞台太大,所以那次选演员最漂亮的她反而落选了。

然而就是因为母亲,肖丽的青春似乎还没来得及极致绽放,就在一瞬凋谢了。

那年八愔刚刚学徒出师,她怀着喜悦回到家中,不久,母亲往家里领进一个年轻的军人,准确地说是一个退役军人。

“八愔,你过来!”母亲微笑着走到八愔身边,牵过八愔的手把她拉到那个军人跟前说,“他是你爸爸战友的孩子,共产党员,刚刚从抗美援朝战线上下来,是荣获二等功的战斗英雄。”

八愔抬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位战斗英雄,他高个,脸庞骨感,英俊中带着一双男人少有的慈目,这使得他缺了一份男人应有的刚毅,而八愔喜欢的是有男子气概的。她眼珠子转了几转,看到了他的肩章,马上找到了拒绝的借口。她说:“你退伍啦?不,不……”她的头倏尔转向母亲说,“我喜欢解放军!”然后甩手便离开了家。

然而妹妹肖丽却中意这个战斗英雄。肖丽那时刚刚高中毕业,赋闲在家,正面临下一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八愔揣测,也许肖丽是为了逃避上山下乡,也许觉得他是当时人们崇敬的最可爱的人,也许这两个原因都有,总之她嫁给了他。

八愔每每想起都会为妹妹惋惜,说她应该嫁得更好。当然,八愔不否认妹夫是个英雄,然而英雄又如何,跟爱情并没任何的关系。因此,在此后的经年里,每每妹妹和妹夫发生争吵,八愔就会怂恿妹妹离婚。她想不通妹妹为什么喜欢他,也许妹妹从骨子里就崇拜英雄。不过,由于时代关系还有个人性格,这个英雄缺少了些许浪漫的情怀,这是肖丽当初没有想到的。所以,每当看到小姐妹夫妻卿卿我我的样子,她真心感到羡慕。其实她不是没想过,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浪漫恋爱,然而离婚终究不是可以随意为之的儿戏,肖丽终究没有接受八愔的离婚蛊惑,始终平凡地扮演着那个不甚如意的妻子角色。

母亲三七那天,八愔又赶往A市。

那天她没有开车,是乘高铁去的。妹妹肖丽夫妻俩前来接站。路上肖丽指指妹夫的宽背,对八愔抿嘴直笑。

“你笑什么?” 八愔觉得肖丽笑得莫名其妙。

“本来他是你的!”

八愔见肖丽漂亮的下巴颏向着驾驶座的妹夫的后脑勺颔首示意:“本来他就应该是你的嘛!”

“哦……”这下八愔才回过神。

是啊,八愔觉得肖丽说的一点儿没错,要不是自己固执己见,那眼前开车的这个男人就应该是自己的丈夫。

说到这里,肖丽顿了顿,把嘴凑到八愔耳根一字一句怔怔地说:“其实那时嫁给他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家!”八愔顿时一愣,才意识到母亲施加于自己身上的种种,原来妹妹也没逃过。

八愔走进九号告别厅,肖丽拿出一本A4纸大小的本子,让八愔签字。

“这是花圈和写挽联的钱,都要每个人自己支付的,每户人家一百元。”肖丽说时递过签字笔。

八愔拿出二百元交给肖丽说:“包括女儿和女婿的。”说完她接过签字笔,写上自己以及家人的名字。

这时八愔看到告别厅走进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张长长的用于写挽联的白纸条,他用毛笔在上面写着什么,八愔见那挽联上写的是自己和丈夫的名字,另一条挽联上写着女儿和女婿的名字。

“大姐——!”

是弟弟。八愔见弟弟仍旧擎着一张羞怯无邪的面孔。这个弟弟肩膀宽宽的,煞是英武帅气。他曾经是个游泳健将,年轻时是上海东海舰队的游泳冠军。他的性格是兄弟姐妹中最为乖巧的,从不与人红脸,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弟弟手上拿着一叠印着孝字、镶着小白花的黑袖套。他像翻书一样拎出一页,想要别在八愔的衣袖上。可是他看着八愔光滑的羽绒衣不知如何下手,犹豫片刻后,他脸露赧色,将别针用力戳进羽绒服的肌肤里,羽绒服发出“噗”的一声嚎叫。

八愔环顾告别厅,发现所有行头齐全,肖丽心领神会地凑过来对她说:“这里一切行头都有专人安排的,是一条龙服务。”

哥哥肖虎默默地点燃三枝香交给了八愔。她见哥哥的脸黄恹恹的,额下泛着一双空寂无物的眼眸,倒挂眉一如既往地平平坦坦。

八愔手持冒着蓝烟的香烛,双膝跪地。她凝视母亲的遗像,发现母亲仍旧是那么矜持。她向着母亲遗像行了三叩首,哥哥在旁搀扶起她。

弟弟引八愔走进里间,一台透明的灵柩摆在那里。她见灵柩里的母亲安详平和,像睡着了一样。她脸上施着淡妆,银色的发丝依然泛着光亮,身体被层层绸缎裹着,胸口露出紫红双襟扣寿衣。

八愔想细细端详母亲的遗容,可眼睛刚刚触碰到母亲的面孔便又移开了。“啊,我怎么了?”她想。她想不到自己居然到此时还不敢正视母亲。“你怯懦!”她自嘲。

是的,八愔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不敢正视母亲,哪怕在母亲已经失去生命的此刻。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天回家的场景。

“刷马桶了,刷马桶了……”

这个吆喝声在八愔梦里萦绕了许久,最后到底吵醒了她。她睁开眼睛,透过窗户看到天光漆黑,星星微闪,她意识到天还没亮——也不知道到了几点。

“八愔! 快起来……”八愔心里还在抱怨,母亲便已在隔壁喊她起床。

“哎!”八愔嗖地一溜烟地下床,动作快得像只老鼠。

“快去倒马桶!” 这时八愔见母亲猫着腰过来。

八愔拎起马桶准备开门。

“回来!”

怎么了?八愔见母亲披着外套,从另外一个房间里又拎出一只小马桶,说:

“快拎到门口去!”

“哦!”

八愔肩膀一高一低,深一脚浅一脚地拎着一大一小两个圆形马桶,穿过大院,开启了院子大门。出来后还没等拐弯,她便听得“唰唰唰”清脆的竹刷声。

待八愔拐过弯去,见昏暗的路灯下影影绰绰几个身影正忙活着。几个女工正低头摆弄马桶,那些马桶在她们手中像玩偶轻松地翻着跟头。其中一人抢过她手中的马桶,掀开桶盖拎过半腰,“哗啦”一声将整桶屎尿倒入一辆四轮手推粪车里——其动作之利索令八愔惊叹。此车横挡路间,车身上写有“环卫车”字样。

八愔见只只马桶排列有序,均向着墙壁致敬。已洗净的马桶均靠墙竖着桶盖,还没洗的正排队等待新一轮的“唰唰唰”声响起。然而再怎么洗,桶内一圈白腻的屎渍似上了屎釉一样顽固,终究无法洗尽。女工全副武装,头戴披肩,脸蒙口罩,手上的皮手套盖过衣袖口,生怕屎渍会溅到她们的脸上和手上。

这是八愔回到父母身边的第一个清晨。

头天晚上,八愔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白炽的灯管,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显意识又告诉她这就是自己的家。

“是哦,按理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八愔想,因为终于回家了,终于见到生身父母了。然而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想着想着,“咔嗒”一声,她的思绪随电灯的拉黑瞬即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