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非等闲

我弟史原终于在外流浪两个月后，回来找我，一身脏臭，又是洗又是扔，我为他从上到下买了一身新衣服。然后让他吃一顿饱饭，像个讨债鬼一样，我妈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才在遗嘱里让我郑重发誓，照顾家里两个兄弟，父母重男轻女的心让我感觉气愤，同时也悲哀。

我母亲留给我的遗言，既没有嘱咐我嫁人，也没叫我活得快乐、活得长久，而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男人让我负起责任，代替她照顾这个家。既使这样，我也希望我妈还活着，哪怕再重的负担让我来背负，我希望我妈看见我变得有能力，有出息的样子！

史原惹下祸，又被人关了两天，吓得七魂丢了三魂半，逃出去后哪还敢回家。听他说在南京浪荡了两个月，换了手机卡，找到他前妻陈春艳，一直赖在陈春艳那里，后来陈春艳不愿意让他赖下去，他就在外打零工，有钱就不打工，他能靠玩手机而逃避不愿面对的现实，真是让我无语。没钱他再出去打零工，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前几天回一趟老家，才从大哥口里得知事情已经平息，史原又回城里来找我。

史冲冲见他爸爸安全归来，非常高兴，这些天里孩子一直为他爸担惊受怕，史原真不如一个孩子懂事，也不打电话向我报一声平安。

史冲冲人虽小却有良心，担心他爸却一直没在我面前提及，知道我生他爸的气，史原惹了祸连累到我们大家，史冲冲有还债的心理准备，幼小的孩子在家帮着做家务，每天负责照顾“五百万”，不让我操心，颇有为父赎罪的义气。我心疼他，看在史冲冲的份上，也不会赶史原出去。

我无奈，只好找华光酒店的大堂经理，我们公司与华光有用房和餐饮的客户协议，算是常往来的客户单位，人头比较熟，再加上我跟李格非有交情。做事的人都是有眼色的，一听我的暗示，他们对我格外客气。

我就不客气地利用这层关系，将史原安排进去做门前保安，帮客人泊车还能收到小费，比在别的地方挣的多，人又舒服，还有宿舍住。我知道史原这个人，吃不了苦，还没有长性，只愿意干保安这种不动脑子，又可以耍滑头的差使，只要下了班能玩一玩手机游戏他就觉得快乐无比。

史原剃过头，刮掉脸上乱七八糟的胡茬，也还能装模作样，堪作门前役使。希望这份工作能让他安分守己一段时间，别再给我惹麻烦。

正值花季旺期，道路两旁，合欢花的枝头上一片绯红，如染上霞光。

合肥的街道近年来也栽上了开花的树，合欢、夹竹桃和紫薇花，秋天还有金桂树站在绿化丛中。初去广州，对街头的异域风景印象颇深，饶有兴趣，南方的城市街道两边多是开花的树，葱嵘旺盛，像灯笼一般的花，四季常开。尤其是一阵急雨后，花沾水气，氤氲馨香。

这些年，我亲眼到到这座古城发生的变化，合肥的发展虽落后于沿海城市，可是相对是安全与平安的小城，不像在广州，走大街上随时要捂紧自己的包，怕被人抢，一个人是不敢出门逛的，我变得自私又警惕完全是在广州三年时养成的。在我读大学那时，合肥的道路两边还都是梧桐树与常见的绿化风景树，我一直认为不开花的才叫树。现在合肥像南方的城市一样，路两旁与小区里种上了许多开花的树，被装点得缤纷多彩，四季的花儿为充满建筑物的城市带来不一样的景色。

开花总有一种脂粉气，让人内心绵软。

我坐在公交车上，想到史原已经平安回来，生活又像桅杆拉上了顺风的帆。我看见沿途的合欢树落下一层泛白的毛绒绒，风卷成毛球，在人行道上翻滚，在车道上奔腾，追赶着我所乘坐的公交车，甚是生动有趣，时令已经进入初夏。

我将李格非借我的两本书带去还他，想再换两本，这种交往很奇怪。

若我好好表现，让李格非成为我人生的指路明灯，成为我前途上的贵人，我抱着占尽便宜的心态。

我美滋滋地设想，若能与李格非成为朋友，能填补苏倩走后的落寞感，我想入非非，自娱自乐，止不住贪占小便宜的心态，坐公交车去见李格非。

想要攀附上李格非这个大财主，我投其所好，有了学习动力。几次见面是有进展的，我可以自己进他的二楼书房，挑选我想要读的书，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艺术品的，还有一些古董收藏的期刊。并且他的家里一般不接待外人，我了解到李格非在华光酒店里有自己的办公室，对外交往都是在华光酒店里进行。

阅读文物收藏方面的书籍也就不再枯燥，我如同读一本侦探小说，饶有趣味。每一件古物都流传了好多年，侥幸地保存下来，只能说侥幸，更多的珍宝经历漫长岁月被损坏和风化消失，留传下的是偶然，每一件古物都能说出几百年的故事，有辛酸，也有幸运。也许是匪夷所思的故事，让人追查溯源，热爱古董收藏的人，所收藏的一定不止是一个物件，而是这物件背后所饱含的故事与精神，精神一直活着，寄托在古物的身上，流传下来。

我由睡前读书助眠，变成遐思，夜不成眠，探秘那不为人知的禁区，时常会想到李格非这个人。

每一件被侥幸流传下的古物，是一根解开一段历史的绳索，顺藤莫瓜，眼前出现活生生的历史场面，鲜润生动的人物，他们珍爱过、把玩过的一些物件被留置下来，这死物又没有死透，透着制造者与拥有者的心路历程，试图告诉我们一段尘封往事，如泣如诉，如烟如幕，李格非的命运与历程是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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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研读古董收藏的书，至深夜一两点而毫无困意，寻找资料，追踪历史，一点儿不觉得乏味。李格非这个人也如一件古物，保留太多未揭开的谜题，越品鉴越有味道。

李格非像留白很多的山水画，留下太多空白等我自己去发现，让人琢磨不透，不仅是出于好奇，而是要一探究竟为他写一本传纪。我好像还差得很远，在边沿探索，尚没能接近于真相本身，我缺少一个契机，因此触碰不到那根弦。

这样见面三个月，毫无进展。与李格非交谈，有时我看他就好像处于平行于我的时空里，与我是不一样时空里的人，我靠不近他，我们之间被玻璃一样的东西隔开了距离。

我打车回家，望见车窗外黑黢黢的夜色，突然想到，李格非曾跟我是同学，这一点我无法认可，与我同学的是汤明东，与眼前的李格非全无关系。我对李格非崭新的人生一无所知，他的成功似乎只是赖于他的出身，有一个台胞的爷爷，这其中会不会有虚幻造假的成分？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李格非让助理小吴联系我，请我周五晚上陪同他会见两位客人，算是帮他个人一小忙，是与古董收藏有关的事情，我只知道客人非常重要。

李格非特意让助理接通我的电话，特意交代我说：“你不是做行政工作的么，端茶倒水总是熟练的吧！你只看，不用说话，跟在我后面，是谈古董方面的事情，我猜你或许有兴趣！”

李格非知道我新学渐进，正跃跃欲试。

借此机会可以观察到李格非在他热衷的领域里的一举一动，加深了解，我答应帮他代写自传绝不能失言，也就不反驳他将行政工作看成端茶倒水。

我准时下午四点到达李格非的办公室，他是华光酒店的执行董事，有专属的办公室。我在门口接过秘书递过的茶盘，敲门进去，一切都按李格非交代好的。

第一次进入李格非的办公室，我留心观察，这里的一面墙布置了多宝格，摆上几件艺术品，一尘不染，墙面上挂的不是书法作品，取而代之是大幅的风景画，靠近办公桌的位置有一副人物合影，类似大人物握手言欢，而照片上的人，现在正端坐在独立的沙发上。

鹤发童颜，精神健硕的一位老人家，说老人家不太合适，虽然脸部皮肤明显下垂，却还是白白胖胖，就精神面貌看完全是一个中年人的气派，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长者坐在主人的位置，李格非站立身旁，帮忙递物取物。

办公室内还有另外两人，应该是客人，广东话的商贾模样，一高瘦脸黄，一矮胖面白，坐在一排沙发上。我在广州呆过，能听懂粤语，他们带着沿海一带的口音，大概是潮汕人。

我不知将茶点该放在哪里，一时迟疑。

真皮沙发很宽敞，面前长几上放着一只精致木盒，是我见过的，在李格非家里，取出的手册散放在台面，另有一只锦匣打开，能看见两件瓷器。我偷窥一眼，上面图案像是曹植的《洛神赋》。

我进来时，他们谈话正在进行，李格非步伐从容，看不出破绽，比平时敏捷。右腿也全无不方便的情形，面霁含笑，让人眼前一亮。他笑时不动脸部肌肉，眉目俊朗，让人感觉出他非常谦和礼貌的态度，我曾观察到他的大小眼也不明显。

李格非穿格子衬衫，休闲西裤，衬衫的下摆整齐地压在腰带中，整个人清爽稳健。与以前见过的呆板印象不同，我在他家里侦查出李格非右脸、右手与右腿有瑕疵，宛若是我的杜撰，或是他的伪装，此时才是真面目。

李格非彬彬有礼，指示我将茶放于另一侧的茶桌上，室内四人相邀品茶，起身围坐在茶桌，气氛变为轻松，我将陶器内的煮茶分盛四碗。

这时才嗅出浓郁荷香，室内布置了绿色植物，却没有发现花草。我因此吃惊地看了一眼李格非，示意茶有异常。端进来前我并未检查，这是行政人员的失误，荷叶乃泄物不可以入茶，这是基本赏识，莲心又苦更非待客之道，绝没有让客人喝减肥茶的道理。

李格非的表情如常，我只好垂手而立，悉听吩咐。

引起了长者的注意，他问：“她是什么人，怎么以前没见过。”

“爷爷，她是新来的助理。”

原来这长者是李格非的爷爷，不就是当年接走他们一家人的台胞么！我很诧异，不便明目张胆去打量，很有礼貌地鞠躬：“您好，我叫史静。”

李格非恭敬地说：“以前您常见到的助理小吴，开车去南京接Ｓｏｐｈｉｅ，要在南京逗留两天，我叫史静过来帮忙。”

“一个女人，能帮上什么忙！”　

长者的眼神给人的印象并非慈祥，而锐利与挑剔，精明得好似一只老斑鸠，窝在扶手椅中。我眼里老年人都是一样丑，外貌几乎没有辨识度，唯有性别差异——老太或老头，这位长者不是能让人忽视长相的那种人，他有一股气血两旺的霸道，一双手保养的极好，比脸上的皮肤更加平滑，手上拿了一枚眼镜，放在茶桌上。头发肯定染黑过，很自然的服帖卷曲，让人忘掉他的年龄。与李格非在一起，不像爷孙，倒像是父子，长相与气度有几分神似。

李格非的爷爷并没有看我，而仅是对着李格非发问：“她懂这一行么？”

“她全不懂行，是中文系毕业。”李格非替我介绍，如同我不在场而背后议论我。

看来是不喜欢懂行的人，长者不再想再讨论我的话题。他声音瓷实而咬字清晰，无一个虚字，问客人：“这茶如何？”

两位客人都说：“好香的茶！我这季节的味道！”当着李老先生，不余余力地夸奖他孙子人才出杰，又富有学识。

长者用爱惜的目光看向李格非，好像统帅目视手下的将军，十分得意。

李格非向我示意，我退了出来。

晚餐时我依旧充当李格非的助理，有点儿惨无人道，客人们吃饭我只能站在一旁，随机应变回答关于本地菜品与风土人情的问题，酒店的餐饮部经理应该比我在行，李格非似乎不愿意旁人在场。吃饭期间，四人绝口不起关于古董的任何话题，下午的畅谈结束，避免旧话重提。

李格非的爷爷和两位客人都不住在华光酒店，我和李格非站在酒店门口恭送，看着他们的车开走好远，我才松一口气。

李格非却毫无感激，平淡地说：“你充当我助理的期间，我可以另算你报酬。”

我本想说算了，但是我嘴上却应承下来，说：“可以啊！挺好的！”

李格非当我同意，进一步提出说：“周六，能请你开车陪我回一趟老家么？”

得寸进尺，我觉得李格非特意让我来见他爷爷，看见李格非爷爷的为人，我大概能理解李格非表里不一、双面个性的来源，看得出来李老先生挺为李格非感到自豪，而那老头本身就是一个利害的人物。

等闲识得东风面，他爷爷的长相实在令人过目不忘，李格非真的有点儿像他爷爷，是外孙不是亲孙子么？

我们规律是约在周六下午见面，只不过改了行程而已。若是苏倩在这里，正好趁此外出的机会让她见一次李格非，看我对他的评价是不是看走眼。苏倩远走他乡，正在蜜月中，哪管我的死活。

我回答好，反正他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