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天,我又一次失恋,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恋两次。我之前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陪在他身边的人一定会是我,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觉。
我像患上重病,垂死一般打不起精神。我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低沉的一个月,表面上还要装作因升职而风光无限,只等着时间从眼前流过,带来伤口的自然治愈。
若能和人能说上两句就太好了,这时候韩兴栋联系我,要和我见面。
韩兴栋以为迎来一个初恋的久别重逢,我早就不喜欢他了,不像他那般兴奋。韩兴栋确实比当年长得好看了,略宽的颧骨与宽大的下颌如今饱满起来,不再是瘦皮无肉的一张脸,笑时有点儿龅牙,男人胖一些穿衣服显得有气派,由于意气风发,他比外表更帅几分。实际上我对这个已婚男人没有半点兴趣,我答应他见面是强烈的报复心在作祟。
每当我受到伤害,就会更刻薄,想要刺伤别人。我常把自己比喻成胡刺梅,有柔弱的花,更有张扬的刺。我失恋时,窗台上的一盆胡刺梅,叶子都掉光了,正在垂死挣扎。我连一种类似仙人掌耐旱的植物都养不好,物肖其主,三十四岁大龄未婚的我,此时也感到干涸无力,愤懑地发狂又无处发泄。
我同意和韩兴栋见面,全然没有旧情复燃的打算,而想让他死个明白,带着一股蓄谋已久的恶意。
他在酒店里订了标准间,吃过饭,谈兴正浓,而主题还停留在同学水平,太浮于表面。他邀请我去他的房间坐一坐,我也言犹未尽。
我潜意识里故意让韩兴栋抱有某种幻想,没有过早地露出我的刺,去戳穿这虚幻的泡沫。我们一起叙旧,谈恋爱时发生过的小事,过去十来个年头,此时咀嚼起来津津有味。
韩兴栋知道我未婚,还深情地让我留宿,可见他是品行上有缝隙的男人。我说:“你结过婚了,而我没有结婚,这是不是太不公平?”
韩兴栋含笑看着我,问:“那怎么才叫公平?”
“等我也结过婚,生了孩子,那时再谈旧情,才算对等。”
“我并不觉得你是一个失败者,没结婚又不是你的错。我是一心要娶你的,连后来买车都是按你原来说喜欢的牌子!”男人夜晚的花言巧语最好别信。
我并不觉自己没结婚就是失败者,尤其在韩兴栋面前。既然他想揭开伤疤,我们就揭露一下当年的真相,看他有多卑鄙!我问他:“那你为什么没有娶我?我离开之后,你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是马上娶了别人。”
“是你和我分手,然后我给你写信,你再也没回。”韩兴栋一点不觉得尴尬。
“一心想娶我的人,不会因为我不回一封信,就和我断绝来往!”我怨声载道,让他疑心我是用情过深后还在恨他怨他,有爱才有恨。
“灯光太刺眼,让人不能静下心来,我想关了灯,躺在黑暗里说话。”韩兴栋说,随即关了灯。
我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我自己,我若发起狠来,连自己都害怕。
他坐在黑暗里说:“我一直想要这种回顾往事的感觉,和你发自肺腑理一理过去咱俩的事情,还有我们发生的误会,我一直都放不下你,耿耿于怀。”
我故意说:“我才不信!”这是诱人深入的方式。
“我只握着你的手,我又不碰你,我发誓不动你!”韩兴栋强调。他以为我上面是气愤的话,对他的埋怨还未平息,也是女人难舍难忘旧情的一种表现。
我让步,躺在另一张床上,全程黑着脸说:“那我们各自躺着说话。”
韩兴栋无奈同意,将手伸给我,中间是两张床的过道,两人像小孩子对面侧卧,勉强将手握住。
躺在黑暗中,他无法观察我的脸,气氛果然不一样,我可以静下心来不必做面部表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韩兴栋问我:“这些年你谈过几个朋友?为什么没结婚?”
“两个男人,开始工作的六七年里都没有恋爱,没有时间,也没遇上合适的人。三十岁以后才遇上一个,他拖着不肯跟我结婚,交往了两年多,把我从‘必胜客’拖成了‘斗战胜佛’。”
“三十岁以后才又谈朋友么?你在等我吗?”男人的虚荣心因此得到极大的满足。
“后来有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主动追我,我就把上一个甩了!”我先不否认,是苦涩的口气。
韩兴栋之前急于诉说他的心路历程,并没有问我的情况,一听便觉得诧异,与他想像中的情形不太一样,“你现在有男人?因为他才与上一个分手的?”
我说:“他最近把我又甩了!”
韩兴栋心疼我,问:“那后来那个男人,你们有打算结婚?”
我笑得凄烈而大声,说:“他上次说分手,我没听懂,他又换一种方式严肃地告诉我,我被甩了两次!”
“你为这个才去台湾?”他问。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向他透露我交往一个台湾人,韩兴栋还将信将疑不敢确信真假。我坦然承认说:“就是去找他。”
“你很伤心吗?”
我说:“嗯。”我完全可以敷衍或否认,在这件事上我却不想撒谎。
“女人不该太主动!”韩兴栋只想表述自己的观点,漠不关心我与别人之间发生的情感纠葛。韩兴栋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最终难忘的还是他这个初恋,别人不过是他缺席才趁虚而入,男人都喜欢忠贞不变的感情,尽管他们自己做不到。尤其已婚男人一般都有初恋情结,聚一起时总喜欢聊起旧日时光,怀念没有成功的初恋,被美化之后可圈可点的爱情,而女人不同,女人只记得最后一段感情,最后一个所爱的人。
韩兴栋一定以为我对他旧情难忘,我心里暗笑,“女人不该太主动!说的好!”当初我就不该去找他。
韩兴栋突然从床上翘起头,无比认真地问我:“你为什么离开我?我当年是哪里得罪你了?”
我故意作深沉,攒够悬念才缓缓说:“这个说来话长。”
韩兴栋对自己不是主角的故事没有兴趣,所以将话题锁定在我与他的分手上,说:“你上次在电话里说原因都忘了,我听了好失望,觉得你没有说实话!”
我松开了手,将枕头靠在床头,半坐起来,以免口水呛进鼻腔。我说:“开始一切都还挺好的,我们的感情也还不错。你工作分配在你们当地的一个镇政府里,那时是公务员。我大四的寒假去找你,你住在单位的宿舍,分配给你的两间房子,住房条件还不错呢。”
真算是难忘的一段初恋经历,曾经对我是一种巨大的伤害,让我铭记于心不是恋爱本身,而是伤害,我是记仇不记恩的人。韩兴栋也陷进回忆里,学我一样把枕头靠起来,坐在黑暗中倾听我的叙述。
我接着说:“我去找你的那一天,那时还没有买手机,通电话也不方便,你没有到车站来接我。我自己按照地址一路问人找到你单位,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多年来这一段都是我最惊喜的回忆,想到那天一个姑娘来找我,风尘仆仆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让我好生感动!”他一定得意地对很多人说过,可以写进诗里的句子。
我打断他,不让他继续甜蜜着,我波澜不惊地说:“我住在你的房子里,有两间,有厨房,晚上我们自己做饭吃。你当时还说如果我们结婚,就把那两间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拉上一个大院子,搭个葡萄架,夏天在葡萄架下摆桌子吃饭。”
韩兴栋打断我,说:“现在想来也是美好的,能看到满天的星斗。回头想我还是喜欢乡下的安宁生活,岁月静好。”
我不听他抒情,说:“当时我却不是这样想,我跟你说要去大城市找工作,我们共同奋斗,买房买车,一切都会有。你后来结婚,也是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而不是用镇政府的那两间宿舍吧?为什么对我就那么掉价呢?你那两间宿舍靠近镇政府里的厕所,就算冬天也能闻到味,何况是夏天,不止是能看到满天星斗吧!”
“我是诚心诚意的,只能说明那时我很傻,想法很简单吧!”韩兴栋美化后的回忆里,竟然漏洞这么大。
我点破他说:“我听了觉得你很不诚心,当时心里有点不舒服,以为继续交往下去,我们会再就此计划再进行沟通。我光顾着找到你的喜悦,也没有放在心上,那天很傻很天真的样子。”对我挺耻辱的,特别是自认为聪明人干蠢事的时候。
韩兴栋没注意我说话的口气,只陷在他心中美好的回忆中,充满激情地说:“对我们都是第一次,真的很紧张,太温馨!我回镇上还常去看那两间宿舍,后来厕所移走了,那两间房子也拆迁了,原地盖上一排楼房。”
当时我即将大学毕业,正为未来做规划,我是诚心诚意想把未来与韩兴栋联系在一起,和他商量现实的发展,这个男人却只惦记我们初次发生关系,男人总是这么鲜明扼要。
“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吧?现在的老婆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再次戳穿他的虚伪。
韩兴栋支吾说:“别人非要介绍,他们又没见过你,不相信我有女朋友。我给介绍人面子才去见过一次面,根本没有决定要跟她谈下去。”
我不是翻老账,追究陈年往事里谁是谁非,继续说:“你半年后就跟相亲的对相结婚了,并不是跟我说的那样,在两间宿里看夏天的星斗,而是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浪漫是最省钱的方式。
韩兴栋要赌咒发誓,被我拦下,他激动地坐直身躯,面对着我说:“你和我闹分手以后,我才与她确定关系,我骗你不是人!她家里人觉得女孩子年纪大了就催着我们结婚。是她家人要求在县里买房子的,买房时她家人还出了五万块钱作为嫁妆呢!”
有嫁妆的!难怪他选择她,她在县城有稳定的工作,既使只是中专毕业,却已经能为他建立安稳的后方,还能在金钱方面帮衬他。据说一开始在杭州开店的资金,就是卖掉县城的房子凑起来的,当时已涨价不少。
我无所谓,问韩兴栋:“你知道为什么第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上午我就要走么?”
“是啊!这么多年我都搞不明白,一切都好好的,你能来看我,我甭提有多么高兴,我还上集市上买了好多菜,中午说好了一起做饭,你却突然说要走,根本就不听我劝阻。我把你送到了镇上的车站,本来打算一起坐车把你送到县城,你死活不同意,然后自己走掉了。”他装出无辜与无奈。
男人总爱抢先占领道德上的高地,把自己打扮成正人君子,道德上完美无缺的好人。所以他们怀念最终没能走到一起的初恋情人,因为一不会吵架,二不会揭穿他,三无法验证最后彼此的失望与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