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窗外的雨便急促起来,像是无数冰冷的指节,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往生堂”那块褪色的招牌。雨水顺着屋檐流淌,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线,在门前积水洼里砸出细碎的涟漪,映着巷口那盏昏黄路灯惨淡的光晕,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店内,唯有角落里一盏白炽灯亮着,光线吝啬地铺洒在一张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寂静。这种寂静并非安宁,而是沉淀了太多死亡之后,凝固成的粘稠质感。
陈厌站在解剖台旁,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柳叶状的解剖刀。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低垂,专注地落在刀刃上,仿佛那上面镌刻着某种需要反复解读的符文。二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是张扬跳脱的时候,他身上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擦拭工具的动作,与其说是在保养,不如说是一种近乎仪式的习惯,一种将外界纷扰隔绝在外的屏障。他曾用这双手在另一张相似的台上,寻找过无数隐藏在血肉肌理下的真相,如今,却用来给冰冷的躯壳送上最后一程的体面。
雨声淅沥中,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摩擦声从门口传来。
陈厌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在这间终日与亡者为伴的铺子里,任何一点异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但今夜,这声音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不是风,不是流浪猫狗,更像是…某种东西被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门缝。
他依旧擦拭着解剖刀,直到最后一丝水渍被绒布彻底吸干,刀面反射出灯泡刺眼的光芒。他将刀具归位,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刚才的异响从未发生。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半明半暗的厅堂,落在厚重的木门下方。那里,果然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土黄色的、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封。
信封很薄,边缘有些湿,显然是冒着雨送来的。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像是一张不请自来的讣告。
陈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因为这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往生堂这种地方,总会遇到些怪事,或是家属悲伤过度的失常之举——而是因为那信封透出的质感,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信封。入手的感觉很奇特,不像普通的纸张,更像是某种粗糙的、带着植物纤维感的…冥纸?
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指尖摩挲着信封表面,感受着那潮湿而坚韧的触感。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门口,雨幕如织,巷子深处一片漆黑,只有雨点砸落的声音,密集而冰冷。
回到灯下,他用一把拆信刀——同样是以前做法医时用惯了的工具,刀口锋利得能轻易划开皮肤——小心地划开信封边缘。他做这一切时,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更大尺寸的、颜色更深的冥钞。
这冥钞的样式古旧,并非市面上常见的那种粗制滥造的印刷品。纸质厚重,泛着一种陈旧的暗黄色,上面用朱砂红的墨,以一种极其工整、却又透着诡异笔锋的字体,竖着写了两行字。
姓名:李富贵
死期:庚子年七月十四日,午时
李富贵……陈厌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是东街那个喜欢在店门口晒太阳、逢人便炫耀自己有三个儿子的退休老头。
庚子年七月十四……那不就是明天?
午时……
陈厌的目光凝固在那鲜红的死期上。朱砂的颜色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刚刚用温热的血写上去的一般。这绝不是恶作剧。寻常的恶作剧不会用这种近乎失传的冥钞纸,更不会用这种带着某种…力量感的笔迹。
他将冥钞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除了名字和死期,再无其他信息。没有落款,没有缘由,只有这冰冷而明确的死亡预告。
荒谬。
陈厌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笑,将冥钞随手丢在解剖台上。或许是谁对李老头不满,用了这种下三滥的诅咒方式?见鬼的命,他从小到大听过太多类似的怪谈和诅咒,早已麻木。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神,而是人心。
他熄了灯,转身走向里屋,拨打了一通电话。身后的解剖台上,那张诡异的冥钞在黑暗中静静躺着,朱砂的红仿佛在夜色里微微搏动。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第二天,巳时末。
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像是罩了一层洗不干净的铅灰色幕布。潮湿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厌正在整理一批新的寿衣,电话响了。是辖区派出所的王警官,声音带着几分急促和掩饰不住的惊疑。
“陈老板,东街出事了,李富贵…就是你昨天问过的那个李老头,死了!你赶紧过来一趟,现场…有点邪门!”
陈厌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收紧。
午时刚过。
东街李富贵家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议论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除了雨后的湿气,还多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味。
陈厌穿过人群,对周围的目光和议论置若罔闻。他的步伐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现场。王警官迎了上来,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陈老板,你来看看…这…这他妈的……”
尸体还在屋里,被一块白布覆盖着。根据初步勘验,死亡时间就在午时左右,死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听起来像是一场意外,一个普通老人的猝然离世。
但问题出在别处。
两个年轻的辅警抬着一副崭新的柏木棺材进来,这是死者家属按照习俗早就备好的。按照流程,需要将遗体请入棺木。
就在棺盖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恐惧气息猛地扩散开来!
并非来自尸体,而是来自那空荡荡的棺材内部!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经验丰富的王警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陈厌却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了棺材的内壁,尤其是靠近头部的那一侧。
光滑的柏木内壁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道浸着暗红血丝、带着绝望弧度的崭新指甲划痕!
那划痕凌乱而疯狂,深浅不一,有的甚至抠进了木头里,留下斑驳的木屑和触目惊心的暗红。仿佛就在刚才,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徒劳地抓挠着,想要逃离这即将封死的黑暗!
新鲜的,绝望的,属于一个活人的挣扎痕迹!
可棺材是新的,一直存放在干燥的阁楼,直到刚才才被抬下来,怎么会有这种痕迹?而且,李富贵是死在屋里的床上,并非棺材之中!
围观的邻居瞬间炸开了锅,各种关于“鬼抓人”、“棺材煞”的惊恐猜测不绝于耳。几个胆小的家属已经瘫软在地。
陈厌的目光从那些划痕上移开,缓缓落向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静静躺在解剖台上的冥钞,上面的名字,以及那个精准到时辰的死期。
诅咒?预言?
都不是。
这更像是一份…精确送达的死亡通知单,以及随之而来的,某种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恐怖规则。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攀升。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强制拖入某种旋涡的、冰冷的愤怒。
他知道,自己平静或者说麻木的生活,从收到那张冥钞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桩看似普通的死亡事件,只是一个开始。那个送信的人或者说那个送信的鬼,那张诡异的催命钞,以及这口空棺里绝望的抓痕,都指向了一个他极力想要遗忘、却又一次次被拉回的,充满恶意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