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麋鹿，和死人8

葛钟良并不想表现出他对昨天晚上的事情有所记忆。

他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白天是活人，晚上是死人，现在还在跟自己吃着东西聊天，虽然看起来一脸热情的样子，但是……

“你昨天晚上怎么死了？”

这个问题听起来好像不太礼貌。

葛钟良本来想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等到自己慢慢琢磨清楚。

谁知道他们自己倒是主动提起来了。

看样子这些人只是看起来像死了，但是还知道周遭发生的事情。

“你骑的那头，就是大萨满的麋鹿啊。”

对面的大萨满也哈哈大笑，搞得葛钟良浑身不自在。

觉得自己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还自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被伪装得很好，其实早就被人看在眼里。

葛钟良陪着干笑了两声，心里想着，笑你妹。

但是，至少他确定了两件事情。

第一，这些不是死人，至少他没那么危险。

第二，罕穹来的原因，以及这些萨满在这里做的事情，都和葛钟良看到的那片黄金海有关。

那自己就算是来对了。

葛钟良反倒不着急起来，现在唯一能让他感觉危险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这些家伙对自己的礼遇，是不是想要拿自己当祭品，除了这一点之外，其他的一切OK，都是可以招架的情况。

那就，先既来之则安之。

葛钟良端起来萨满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是咸奶茶，这会儿开始轻松地环顾四周。

大萨满说了一长串，似乎是在嘱托什么，说完之后就向撮罗子外面走去。

“大萨满说了，有些事情还需要等一些时间，缘起还没有到。”

葛钟良皱了皱眉。

“缘起，是什么？”

年轻的萨满皱着眉头想了一阵，仿佛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最后舒心一笑。

“缘起，是神的时间。”

他们说话都有点儿神神叨叨的，葛钟良倒也不觉得奇怪，萨满本来就拿自己当做人和神之间的使者。

品了一下，这话的意思就是还没到最佳的时间。

“这段时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松，就像回到家里一样。”

年轻萨满说着，在葛钟良的腿上拍了一把。

这个动作让葛钟良觉得有点不舒服——从刚才开始，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做事的动作，这个年轻萨满都很用力，似乎在努力地拉进和葛钟良之间的距离，想要尽量地表现得好像个城市里的年轻人，他甚至从衣服最里面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面巾纸，看起来是舍不得用，专门在葛钟良面前才拿出来，也不知道这东西被他当宝贝一样在怀里揣了多长时间，面巾纸上的封口贴已经沾上了不少灰尘，表面露出来的半圆形泛黄，衬托着纸张本身的白色，看起来都是岁月的经累。

这些都显得很做作而刻意。

但是这个在葛钟良大腿上拍了一下的动作却是那么的自然，是他原本的习惯性动作。

前后的差异，更让葛钟良意识到他前面的伪装是多么突兀。

葛钟良突然看向年轻的萨满。

“你叫什么？”

“你可以叫我丛宁。”

丛姓，是东北常见的一种比较特别的姓，有人说是满姓改过来的，但也有鄂伦春人姓这个，葛钟良分不太清，一概而论，首先确定他是当地人，是原汁原味的萨满。

不过在更深的北方，大部分还是用着原始部落的姓名，尤其是他们这种还保持着母语的人，起汉姓没什么用处，看样子，这个丛宁是去过城里的。

“我在外面上过几年的学。”

看着丛宁的样子，大概比葛钟良大个两三岁，葛钟良掩藏着自己的别有心机，热络地问着。

“上大学吗？在哪儿啊？”

“不，是上高中，”丛宁低头搓着手，仍是在笑着，不过眉眼间看起来似乎有些遗憾，“我是想上大学，我想去上海，我家里有很多人在那边，还买了房子，但是，去年大萨满突然让我回来，摸底考都没来得及让我考完，我本来还想看看自己大概能考多少分。”

哦。

看丛宁这样子，估计是高二高三，他又说到摸底考，那他是正在高中最关键的时候，看样子大萨满叫他回来做的事情，比考大学还重要。

葛钟良盯着丛宁。

“那你办完了这边的事情再回去，学习还能跟得上么？”

葛钟良跟很多同龄人聊天，对，他还偷过一套校服，他喜欢窥视同龄人都在做什么，此刻把自己伪装得就像个普通的高中生。

丛宁此时仍垂着头，笑容却比刚才要浅淡一些，嘴角没有刚才扬得那么高，那么自然。

但是这阵微笑之中，却透着一种隐秘的气息。

丛宁的眼神看向了帐篷外面，让葛钟良觉得，不管是这笑容，还是那眼神，都潜藏着一种虔诚的向往——那种与信仰有关的信任和追崇。

“大萨满说了，这次的事情如果成功了，我们就不用再回来了。”

说到这儿，丛宁突然很认真地看向葛钟良。

他似笑非笑，看着葛钟良的表情意味深长。

阳光从外面照进了撮罗子，只是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上，急切地飘过了一片乌云，遮挡着住了半片天光，而那光就在丛宁的脸上斜着划出了一道分水岭。

嘴巴仍在阳光之下，眼睛却潜藏到了黑暗之中，神色显得隐晦不明。

你们想拿我干嘛？

葛钟良很想直接问，但他没有开门见山的习惯，他觉得这会暴露自己，甚至会因为对方的答案将自己引到错误的地方，最关键的是，葛钟良从来就不信什么人。

他只是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仿佛也融入了这片庄重而静谧的气氛之中，他努力将自己表现得好像已经从罕穹他们身上知晓了一切，演出了一脸自信十足，甚至有点儿同心协力的意思。

丛宁并没有对这表情表现出反感或者警惕。

葛钟良的安全感+1。

他站起身，漫不经心地在撮罗子里走动，时不时拿起墙上挂着的水囊或者猎刀。

“你要是想出去逛逛，我给你在水囊里装点奶酒，喝起来热乎乎的。”

“这把猎刀是我的，小时候爷爷给我打的，不过，我还从来没猎到过什么，但是你看这把，这是大萨满的，打过很多狼。”

萨满热爱生灵，但是他们和生灵之间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关系，任何教条也如水般流动，并不严苛死板，葛钟良无从分辨他们在什么时候会改变自己的教条。

或者，他们能感觉到，有时候狼群的数量过剩，对其他生物产生了威胁，就帮忙手动减量？

似乎在他们的沉默中，就能感觉到某种力量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们如何对待每一件事情。

葛钟良往撮罗子外面走，向四周闲逛，丛宁只是跟在他身边，并不做阻拦，也并不警惕，其他的萨满也是如此。

他们给葛钟良自由，似乎也不怕他跑掉。

就像有种底气知道葛钟良不会跑。

什么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葛钟良换位思考，如果他这样对待什么人，往往是确定接下来将要得到的利益，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放弃的。

安全感+N。

这么一阵溜达，反倒让葛钟良感觉索然无味。

“这附近有网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