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麋鹿，和死人1

葛钟良见过死人。

种类繁多，五花八门。

河里死的和冻死的，他都见过。

七八岁那年，葛钟良跟着一个猎户。

那猎户有点儿变态，是个酒蒙子，早上起来就喝，喝完了就对着葛钟良笑。

“下午去抓老虎，把你放在雪窝子里，老虎看到了，就以为是它的崽子，它的舌头上有倒刺，舔你的时候别喊疼，不然老虎会把你吃掉……”

猎户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好像很享受这种愚弄葛钟良的感觉。

疼你麻痹。

葛钟良盯着猎户，心里咒骂。

被老虎叼走，也比跟这种变态在一起生活好。

但葛钟良没想到，猎户说是把他放在雪窝子里，居然是扒光了放进去，葛钟良那时候瘦得像个鸡崽儿，真是脱了衣服的时候，连他都惊叹于自己瘦成这副德行，胸前肋排起伏，一愣一愣好像火车铁轨。

葛钟良在雪窝子里，看着自己的呼吸。

那天儿，也就和现在差不多吧。

葛钟良印象很深，他起初看到嘴里还有一团团的哈气，后来，连哈气都没有了，他使劲儿往外吐气，那哈气稀薄如同游丝，在半空中很快散开。

没人教过葛钟良生活常识——那些本该是由父母教授、用于让一个人将来能够活在世界上的常识，因为葛钟良没有父母，也没人觉得他会活的很长。

但是葛钟良见过放在外面的水。

一缸子热水放在外面就是这样，起初热气腾腾，后来热气逐渐散了。

这说明，葛钟良身体的温度已经和外面相差不多。

离死不远了。

万幸的是，在葛钟良死之前，老虎来了，猎户也来了，温热的虎血流在葛钟良身上的时候，他感觉浑身有种火辣辣的灼痛感，不知道岩浆流在身上有没有这么夸张，奇怪的是，猎户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冻僵的身子拖到那老虎的脖子下面，让他喝了一口虎血。

那之后，葛钟良看到自己口中迅速地冒出了热腾腾的哈气。

人好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倒是那猎户。

当天晚上，他们把老虎拖回了猎户的窝棚，猎户整整一晚都在剥虎皮，他很享受这个过程，还把虎牙给掰了下来。

葛钟良当时躺在篝火旁边的草垛子上，眼睛就盯着老虎，虎牙被拔掉之后，老虎嘴里汩汩流出鲜血，它的眼睛就盯着猎户，似乎心有不甘。

几天后，猎户本来在窝棚里喝酒，歪头打量着虎皮，看着看着，他突然发出惊怖的吼叫，腾地一下从茅草铺上跳起来就往外跑。

葛钟良没能亲眼看到自己冻死，但看到了猎户是怎么冻死的。

很多人一起去找猎户，葛钟良也在其中，他是第一个找到猎户的——凭直觉，葛钟良第一个赶到老虎被打死的地方，就看到猎户手脚大张，好像个大字，全身上下都是一种白里透着青的颜色，刺眼的日光照在雪面上，又折射到了猎户身上，衬托得他那皮肤好像是半透明的。

他张着嘴巴，嘴里都是冻僵了的血沫，一个一个小气泡，都已经冻上了，整个嘴巴都被填满了。

致命的伤口在脖子上，那一大滩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蔓延在整个身子下面，已经和雪冻在了一起。

尸体是葛钟良拖回去的，并非他所愿，只是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干，推诿给他。

葛钟良清楚记得，自己拖着尸体的时候，每走一步，那尸体都在他身后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

他太大意了，此时走在这群人中间，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些人的骨头里正发出和那猎户一样的声音？！

葛钟良连忙抱紧了身下的麋鹿。

好在，麋鹿的口中还有呼吸，团团热气让葛钟良感到了安全感。

他壮着胆子打量着周围这些男人，想找找他们身上有什么致命伤。

无一例外，所有人身上没有伤，没有血，看起来是无疾而终。

这么多萨满无疾而终……葛钟良的头皮麻了一下。

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要命的事情，他开始有点儿后悔，回头去看，就连那刺眼的车灯光都看不到了，而且他们早就进了林子，葛钟良这会儿要是下去，自己往回走，那才是自杀。

好在，手机还在身上，而且还在贴身的裤兜里，葛钟良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四点。

他还没来得及记下罕穹他们的电话，而且，天太冷，手机只是掏出来了一下，就自动关机了。

葛钟良在心里劝慰自己，再撑几个小时，天就会亮，直觉告诉他，只要能撑到那个时候，至少就能活下来。

他把身子死死贴在麋鹿身上，贪婪地撷取着麋鹿身上的体温。

但即便如此，背后的风好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背。

葛钟良心里暗骂，特么这样下去，估计撑不到天亮就会被冻死，他还想看看这些人到了天亮的时候会是什么样，他们到底是鬼魂还是尸体，天亮了之后会突然倒地不起还是就这么继续一直走。

反正这些东西并不动，不会靠近他，甚至好像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葛钟良也没什么好怕的，对他们只有巨大的好奇。

只不过，他现在要担心的，是自己的体温。

如果当年就冻死了，也就罢了，可怕的就是曾经遭遇过一次但并没有要他命的事情再度发生，那种熬人的折磨让人觉得就好像被吊着半口气，死不了，也活不好。

然而就在葛钟良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暖意。

暖意在空气中游走，浮动，好像傍晚时家家户户的饭菜香味，葛钟良很喜欢那个时间在老巷子里面走，感觉仿佛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在冲着他招手。

此时，他就感觉到那阵暖意仿佛在邀请他一样。

葛钟良在黑暗中寻找。

密林在夜下如同一个个不怀好意的人，站着不动，眼睛却在时时刻刻地跟着他。

在这些树中间，葛钟良看到一块白色发亮的地方，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如海浪般轻轻呼吸。

那是一片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