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陆海4

　　等会儿我们会捎带手儿讲讲十来年前的事儿。

　　现在先说葛钟良，他在冰窟窿里，不知道能撑多久，所以这段时间也可能是他人生最后的几分钟。

　　葛钟良刚下去，人一下就背过气了。

　　一方面是没有准备，吓着了，另一方面，突然掉进冰水，全身肌肉紧绷，呼吸道都锁住了。

　　葛钟良一下就完全失去了直觉和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就感觉整个人在冰水里打卷，身子被浪卷得扭曲，像团被揉烂的卫生纸。

　　冰水好像无数把钢刀从他身上刮过，所谓千刀万剐、万箭穿心都不足以形容葛钟良的感受。

　　在冷和疼同时达到极限的时候，在浑身肌肉的紧绷都达到极限的时候，葛钟良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转为一种不合理的平静。

　　他怀疑自己死了。

　　身体如同悬浮在一种真空里面，灵魂抽离了沉重的肉体，变得轻盈自由。

　　四周的一切变得安静，浪也停了，葛钟良居然吸到了一口气，绷紧的呼吸道逐渐松弛下来，一股暖流自后脖颈开始蔓延。

　　葛钟良的身体向前飘着，好像一根羽毛，他能清楚看到水流从身边拂过，视觉清晰到能品味出每一股不同的水流之间的泾渭分明。

　　水流之中开始出现一缕缕淡淡的蓝光，好像一缕缕棉絮在半空漂浮，顺着水流逐渐汇聚，拧成一道光束。

　　葛钟良跟着那道光，向前，再向前，然后，他看到了一艘大船。

　　看到船头的瞬间，葛钟良再度激动起来。

　　他认识！

　　这不就是刚刚他才看到的，从隧道中驶出的那个船头！

　　幸运的是，这次他得以看到了船身。

　　他在游戏里看到过类似的古代战舰，无数船桨从船身两侧伸出来，就像怪虫密密麻麻的脚，又像鱼鳍均匀起伏。

　　葛钟良迫不及待使出全身力气猛地踩水，身子腾地往上，蹿到和船身齐平的地方，他看到了宽阔得好像篮球场一样的甲板，一群精壮孔武的男人立于两侧。

　　前面的船头上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好像书生的衣服，背影十分清秀，对照着一本星图，时不时对着天上的星星指指点点。

　　葛钟良游到他身边，还没看到正脸，这男人突然就急匆匆转身往船舱里走。

　　船舱里，木头楼梯折转向下，有好几层，男人很急，三步并做两步地往下跳，沿路上所有男人都依次跟上他。

　　葛钟良也紧随其后，他仍旧游弋在真空中，碰触不到身边的人，葛钟良从男人们身上穿过，拼命追逐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葛钟良很想看看他的脸。

　　一路跟着冲到船舱最底层时，葛钟良感觉垂直高度至少有十来米，足可见这船有多大，虽然葛钟良没念过什么书，此刻也知道，这种规模的船，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家，哪怕传说中的沈万三。

　　再加上那些男人，一看他们训练有素的动作，应该是官家。

　　这朵秘密之花，远比葛钟良想象中更加妖冶迷人。

　　直抵船舱底层后，葛钟良看到四周绑着四五十个直径一米的铅球。

　　男人指向船头的方向，其他人立刻将铅球同时往船头滚动。

　　起初还要费些力气，随着甲板开始出现倾斜的角度，众人放开铁链，铅球自动往船头汇集。

　　这是……什么自杀方法！沉船给自己送葬？葛钟良心中怪叫，回头一看，男人已经开始往楼梯上跑。

　　重回到甲板上的时候，船身已经倾斜成三十度，男人爬上船头的桅杆，这次不动了，只是看着逐渐逼近的海面。

　　葛钟良来到男人身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脸也很清秀，和身材一样，脸型是消瘦的瓜子脸，因为纤瘦，颧骨显得有些凸起，眼眶衬托得双眸更加深邃，鼻梁高耸，双唇很薄。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可此时男人夸张地笑着，嘴咧成不合理的角度，葛钟良听不到声音，这无声的笑容显得更加诡异，男人那干瘪的胸腔都在因这笑声过度起伏。

　　葛钟良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本能地回避那令他不适的笑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海水。

　　由于船头的倾斜，海平面正在向他们飞速逼近，的确是自杀式行为啊，葛钟良明知道这些虚幻的海水对他构不成威胁，但这种视觉上的压迫感还是令他无法呼吸，同时，更让他无法理解男人的笑容。

　　葛钟良强迫自己直面海水，藉此揣测男人的感受。

　　只见在那令人窒息的深邃海面下，透着一层层墨蓝色的碧波，葛钟良看到海水正在变色，随着他们向海面迫近，水中的光亮越发清晰。

　　那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柔和黄色。

　　葛钟良好像猎犬，嗅到了令他兴奋的味道——他对这颜色相当熟悉，也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金子。

　　无垠的黄金在海面下铺展，延伸到葛钟良看不到的地方。

　　耀眼夺目的光令葛钟良的呼吸困难都变得艰难——兴奋的感觉堵住了他的嗓子眼儿。

　　他比旁边的男人还激动，一个猛子直接跳进海里。

　　璀璨的金块触手可及，葛钟良立刻捞了一把，有金块，还有金沙，他扎进了金堆，任由金子将他淹没。

　　这种被金子淹死的感觉太美！

　　葛钟良任由金块和金沙在他的脸上、身上摩擦着，他想起自己买的第一根金链子，细得可怜，但他还是总喜欢摘下来覆盖在手背上，幻想着哪天买到能填满整个手心的金子，那时候的他哪儿敢想，有一天竟然能被金子盖满全身……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感觉金子变得柔软，轻柔地覆盖着他，这种迷离的感觉让葛钟良想到一个对他来讲本该很陌生的字眼。

　　妈妈的子宫。

　　在几分钟之前，葛钟良知道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这艘船，这片海，那些他可以从他们身上穿过去的男人。

　　可现在他就是偏执地认定这金子一定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它必须是真的！

　　他将在这个黄金子宫中重生……

　　葛钟良的喉结翻滚，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婴孩般的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