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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陆海3

第三章 陆海3

书名:走海作者名:柴特儿本章字数:3749更新时间:2024-12-27 18:42:59

  葛钟良今年十九岁,没怎么上过学,难得听身边这帮三教九流的人说过一个成语,他学会了,觉得用在自己身上极为贴切,就经常挂在嘴边。

  “命运多喘啊……”

  他在还不太记事儿的时候就被拍花子的给拐走了,被卖给一个矿工,经常带着他下矿,别的孩子满地爬着要糖吃的年纪,他已经学会了凭借气味在蛛网般的矿井里找路;

  后来又被卖给一个挖参的老汉,这老汉挖的不是普通的人参,是参王,据说成精的参王长得像个小娃娃,要用小孩子诱出来,他经常被脱光了穿个红肚兜扔到雪窝子里,有一次还真碰到了一个同样穿着红肚兜的孩子,就和挖参人说的参王一样,葛钟良追着他一起钻进土里,后来参王说,你别抓我,我将来给你好处,葛钟良答应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浑身冻伤,老汉也没来接他,因为医药费够再买三个葛钟良,而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参王,还是被冻出了幻觉。

  再后来他还被猎户拐走过,每天和猎狗睡在院外的草窝里,在岭子里打过狼,拔过虎牙,说来也邪门儿,都说虎牙能辟邪,可是猎户拔完虎牙带在脖子上,当晚喝完酒就发疯一样脱光衣服往外跑,第二天在雪窝子里发现,虎牙戳在脖子的大动脉上,血和雪混在一起,把他冻成了个冰葫芦,有人说是碰上了伥鬼,有人说是葛钟良晦气,葛钟良冷笑,扑着追那些人,要给他们尝尝自己的晦气,后来被人打下了山。

  这时候葛钟良已经长大了一些,开始学着自主控制自己的命运,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让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在春天开化走冰的时候捞过河漂子,在下岗潮时去工厂偷过钢筋和铁轨,拜过出马仙,给人看邪病的时候差点被砍死,有一阵子听说上网打游戏卖装备能赚钱,在网吧住了大半年,还碰到个富婆,口气很大说要包养他,他跑到海边去奔现,发现对方是富婆家的小保姆,但葛钟良不死心,趁机混成了富婆的司机,凭着那张姿色不错的面皮,踹了小保姆勾搭上了正牌富婆,可惜最后被富婆的新姘头嫉妒,灰头土脸跑了出来。

  这次,葛钟良想回林场弄点人参,他当年跟着老参客,没挖到过真的参王,倒学了点儿造假的手艺,给富婆开车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土大款,听他们说想买人参送礼,反正这种东西你送我、我送他,常年压在手里连盒子都不开,等发现真假的时候,他早跑得没影子。

  本来葛钟良已经做好了一整套的计划,偷手机只是顺手解闷儿,可碰到罕穹绝对是意料之外。

  正如刚才所说,葛钟良从来不放过任何能让自己过得好的机会,看到罕穹劫火车的时候,葛钟良就知道,没人会为了蝇头小利劫火车,这哥们儿干的事儿一定不小。

  至于后来看到那片半空中的海,更是刺激到了葛钟良心底里某根神经。

  直觉告诉他,不管这是一滩怎么样的浑水,他都想蹚一蹚。

  不只是为了钱,是为了他心里某根神经,可以理解成少年总想与众不同的英雄梦,也可以理解为他多年来受人白眼,不顾一切也想干出一番大事、让以前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能对他另眼相待的谦卑渴求。

  所以当罕穹按喇叭的时候,葛钟良一点儿没打奔儿,直接凑到了车旁,先递了根烟,车上有五个人,前座后座他一个都没怠慢,一圈烟发下来,驾驶位上的哥们儿都乐了。

  “小崽子挺会溜须。”

  罕穹没吭声,努嘴给葛钟良使了个眼色,后座的人挤了挤,给他让出个缝,葛钟良立马上车,半个屁股始终卑微地悬在半空,生怕挤到旁边的人,那叫一个毕恭毕敬。

  一路都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这辆越野是去年的款式,但是耗损得厉害,一开起来浑身直哆嗦,估计上山下河是没少跑,动静大得要命,罕穹一言不发,只看着窗外。

  开了约莫十来分钟,葛钟良的腿酸到了极限,也就顾不上什么礼貌,半个屁股都坐在旁边男人的大腿上,这男人也豪爽,在大腿上拍了一把,将瘦猴一样的葛钟良往腿上一搂,“坐就大大方方坐,别整那出夹夹咕咕的(夹夹咕咕:东北方言,形容人不大方、装客套)!”

  后座的人哄笑成一片,坐在最远处贴着车门一个黄毛隔着两个人跟葛钟良打招呼,“别怕,我们四儿不是弯的。”黄毛努嘴指了下大汉,又艰难地从夹缝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我叫雪人。”

  “四哥,雪人哥!”葛钟良嘴甜。

  四儿哼笑一声看着葛钟良,“你个小崽子胆儿挺大,知道我们是干啥的?让你上车你就上?”

  葛钟良恭敬地看了眼前排的罕穹,“大哥一瞅就是好人,我有啥可怕的。”

  葛钟良故意提高音量,但是罕穹听完眼帘不抬。

  从他们俩人见面开始,罕穹干的事儿,没一件是好人能干出来的,葛钟良能说出这话比颠倒黑白还颠倒黑白,这说明什么?

  说明不用把他这张嘴当嘴。

  而且,罕穹虽然没说过话,但眼神从后视镜里始终盯着葛钟良,他发现这小子的眼神时不时抽空瞟着窗外,他在记路。

  这张人脸两层皮,一层憨厚可爱,一层诡计多端。

  但罕穹就喜欢这种狡黠的人。

  大部分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讨厌聪明奸诈之人,多是出于害怕,怕自己吃亏。可要是心里有个底气,知道对方再多的奸诈只能为自己所用,而自己有绝对的脑力能够将他压制在自己之下,那就谈不上害怕。既然如此,对于这种可以为我所用而且足够好用的工具,干嘛不喜欢?

  更好的一点是,这种人大多不仁不义。罕穹是有道德底线的,所以他格外喜欢这种不讲道义的,将来废掉的时候不心疼。

  车出了火车站,穿过一片平房,贴着工厂,直接开到江边,除了放工业废水的几个管道还冒着热气,江面其他地方都冻了。

  罕穹冲着开车的二岭东一努嘴,二岭东心领神会,盯着江面,找准了个位置停车。

  一行人下车。

  远处路边,烧烤店和歌厅招牌上的霓虹灯闪烁,灯光穿过树影,将冰面照得分外妖娆,好像蜘蛛精在冰上扭着水蛇腰。

  但四下寂静得要命,只有寒风呼啸,刀子一样的风卷着雪片,将远处的繁华隔绝在呼啸声那一边。

  葛钟良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那边是人间,这边不是。

  四儿推了葛钟良一下,让他跟在罕穹旁边。

  罕穹终于开口说话。

  这算是罕穹跟葛钟良正式说的第一句话。

  “我挺喜欢你的。”

  在火车上,两人打交道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五分钟。

  但是葛钟良做事儿很特别,他够机灵,而且目的性够明确,就像一只小狐狸,招摇过市地晃着他的尾巴。

  的确是罕穹喜欢的类型。

  “大哥……”葛钟良满脸堆笑,硬着头皮想整一句“我也挺喜欢你”,但是努力半天还是说不出口,他是想往上爬,但偶尔也要脸。“我也想跟着你混。”

  “看出来了,”罕穹点头,回过头来正色看着葛钟良,“不管我干的是什么事儿,都想跟我混吗?”

  “你干的肯定是大事儿,我也想干大事儿!”

  罕穹没说话,对着四儿和二岭东使了个眼神。

  二岭东是猎户出身,会看雪,大兴安岭地貌丰富,有山有水有沼泽,冬天下雪之后,在外人眼里都是一码色儿的雪,他能根据雪的颜色光泽看出来雪下面是土是草还是沼泽,这本事用得好是保命的本领,反过来,也可以是要别人命的手段。

  刚才罕穹那个眼神,就是让他看看哪里的冰薄,这对二岭东再简单不过,不管是日光还是月光,一照,他就能看出来冰的厚薄程度。

  二岭东马上在地上画了个圈,脚尖点了点,四儿就从怀里摸出甩棍。

  葛钟良一看那甩棍,心里啧啧一声。

  这伙人果然不简单,光看这甩棍就知道,他这甩棍跟一般的不一样,甩出来后,顶尖是个尖刺,伞形,这要是戳到人身上,拔出来的时候能抠掉一圈肉,下面的棍子是十字棱的,带血槽。

  是亡命徒啊。

  四儿这边忙活着,罕穹嘴上也没停。

  “你看过海吗?”

  葛钟良愣了一下,压住心里的兴奋和喉头的颤抖,“在辽宁那旮沓下过海。”

  “林子里呢?兴安岭山里,见过海吗?”

  “啊……嗯……这个……”

  葛钟良打着马虎眼,精明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头,他不想让罕穹觉得自己有一丝一毫想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特聪明的感觉,正如罕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手下,葛钟良也知道老大都喜欢什么样的小弟,越喜欢表现聪明的,往往是越笨的。

  他无比诚恳地看着罕穹,等着他自己往下说,葛钟良知道刚才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让他抓心挠肝的秘密正在绽放,好像等待千年却只在夜里无声绽放一次的昙花。

  “我们一直在山里找一片海,刚才你应该看到了。”

  “是……”

  “冥海。在冥海里,能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四儿已经在冰面上开了个窟窿,不大不小,刚好能钻进去一个人。

  罕穹蹲在窟窿旁边,示意葛钟良也凑上来。

  冰面很厚,水距离冰面十公分,打着卷,冒着寒气,呼出的热气在这寒气中能瞬间冻成无数冰渣。

  “你想看看吗?”

  葛钟良看向罕穹的双眼,两人对视着,葛钟良突然觉得背后发凉,比冰窟窿里的寒气还凉——不是因为他从罕穹的眼神里看到什么,恰恰是因为他什么都看不出来,罕穹的眼神比冰窟窿还要深邃,葛钟良惊讶发现,自以为阅人无数的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这种未知、茫然、无法定义,让他有种近乎想哭的恐惧。

  可当葛钟良还沉浸在这种恐惧中无法抽离甚至不能思考的时候,罕穹已经勾住葛钟良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擒住他的脚腕,两手顺劲儿一转,葛钟良直接栽进冰窟窿。

  罕穹松手的时候,葛钟良觉得他在自己后脖颈上拍了一把,火辣辣的烫。

  葛钟良就这么一脑袋扎进了冰洞,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四儿耸耸肩,将甩棍在冰窟窿边敲了敲,抖掉上面的冰碴后,小心翼翼收起来——在他眼里,清理甩棍好像比一个孩子掉进冰窟窿更重要。

  二岭东则眯着眼睛看着冰窟窿,仔细瞄准之后,将抽完的烟头探进去,为自己的精准入篮还有些赞许。

  大雪人的表现应该算有点人性,他嘬了下牙花子。

  “哥,这小崽子你盯了十来年,万一上不来了咋整?说不要就不要了?”

  “该他活,他就能活,活不了,留着也没用。”

  我想,你肯定已经看出来,罕穹就是当年出现在陆海镇那个穿着黄马褂的男人。

  而葛钟良就是十来年前那个嚎啕大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