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陆海2

　　十七年后，2022年。

　　绿皮火车行驶在林场中，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深夜，硬座车厢还亮着灯，人们半睡半醒，在那阵阵均匀的声响中进入迷蒙的状态，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大片黑压压的树林，等待着到站的广播声。

　　一个少年的哭声撕心裂肺，惊醒了坐在连接处的列车长。

　　少年穿着一身明显是仿冒的NIKE，拽着袖子擦着那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说，他是在外地上学的，这次坐车回老家，刚才打了个瞌睡，手机、钱包、身份证全都丢了。

　　“我没动，就一直在这儿坐着。”少年吸溜着鼻涕，一脸委屈，“等会儿下车都不能出站台了！”

　　“没事儿，你跟我来，我给你开个证明。”

　　“也没钱坐车。”

　　列车长将少年带到列车员的车厢，将他安顿下来，又从兜里掏出两百现金，“你先拿着，我带乘警去看看，偷手机的人肯定还在车上。”

　　果然，这阵骚动惊醒了不少人，他们纷纷摸向自己的口袋，手机什么的也不见了。

　　整个车厢好像烧开了的水，咕嘟成了一团。

　　列车长和乘警在纷乱的人群中穿梭时，少年站在列车员的车厢里，环视四周。

　　他们常年跑这趟车，这车厢跟自己的半个家一样，东西随意放着，也不用担心被人拿走。

　　谁能偷到列车长的车厢里呢？

　　他就能。

　　少年嚼着大大泡泡糖——他就喜欢这个泡泡糖，小时候想买，总买不起，人啊，小时候缺了点儿什么东西，能执念上一辈子。

　　他吹着泡泡，翻着列车长床铺的枕头，将手机塞进兜里，看了眼那个充电器，还是快充，也卷成一团，撩起裤腿。

　　裤腿上缠着个特质的布条，里面都是口袋，整个车厢十几个手机都在他的腿上。

　　少年叫葛钟良，今年19，虽然这两年偷手机已经卖不上什么价钱，但是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有时候不卖，就是留在手上玩。

　　他喜欢偷别人的秘密，葛钟良小时候被拍花子的弄走，后来辗转卖了好几手，没有家，他喜欢翻聊天记录，从别人的手机里偷一点家的感觉，看看别人的家都是什么样。

　　火车还在运行，哐当，哐当。

　　葛钟良算了下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就到下一站，到时候他要拿着列车长的证明下车，要是遇到检票的人盘问，还会跟人家再哭诉一阵。

　　他喜欢陌生人跟他说话，竭尽可能地汲取任何一丝被关心的感觉。

　　现在可以再上个厕所，冬天在这地方撒野尿，鸡子都能被冻成冰棒，葛钟良站起身往车头方向走，工作人员的厕所干净而且没人。

　　但门上那个旋钮转到了“有人”的位置，葛钟良吹着泡泡靠在门口等，等了几分钟，不耐烦地敲门。

　　“快点儿呗，要进站了。”

　　等了十来秒，葛钟良又要敲门时，旋钮咔哒响了一声。

　　绿了，转到了没人的地方，葛钟良推门。

　　里面没人。

　　但有一股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

　　葛钟良曾经跟过一个富婆，被带去过辽宁的海边，他知道这是海的味道。

　　地上都是水，印证了他的猜想。

　　车窗没关严，有一条缝，水正汩汩地往里面钻。

　　葛钟良下意识想掀开车窗看看怎么回事儿，人刚到窗前，愣住了。

　　窗外的树木变得扭曲模糊，枝叶摆动得缓慢而妖娆，像鱼缸里的水景。

　　整个世界好像浸泡在一片海里。

　　就连车轮哐当哐当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了。

　　突然，一个人影从窗外飘过，真的是飘过，在半空中扭着腰一使劲儿就蹿过去了，像一条鱼。

　　葛钟良立刻冲出厕所，跑到车厢连接处，脸贴在玻璃上使劲儿往外看。

　　一个，两个，后面还有好几个人，都在水里游着，他们游向车头的方向。

　　身后另一边的厕所里响起一声巨响，是水声呼啸而入，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是进来的人把窗户又关上了，葛钟良壁虎一样贴在墙上隐藏身影，看到一个浑身精湿的人快步出来，拿个万能钥匙在车头控制室门口捅了两下就钻进去。

　　里面响起打斗声。

　　葛钟良正想进去，犹豫一下突然转身钻回列车员车厢。

　　此时的控制室里，一个中年男人正从背后箍着驾驶员的脖子，顺手拆掉皮带捆住他的脖子，拴在旁边的把手上。

　　“这一站不许停车。”

　　男人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驾驶员使劲儿摇头，脸涨得通红，眼睛都快凸出来了，指着操控面板直摆手。

　　火车是电脑操控，停不停不由他。

　　男人翻出了一把匕首，刀尖精准地贴上了他的大动脉，面不改色。

　　“你有办法，看你想不想。”

　　此时车窗外游来几个人，就是刚才葛钟良看到那几个，在车头灯光的照射下，他们的头发、衣服好像海草漂浮在半空缓缓摇摆。

　　他们对着男人打了个手势，男人点头，刀尖已经在驾驶员的脖子上戳了个血印。

　　驾驶员本来眼神无望，正犹豫时，目光向通道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男人迅速察觉到了这个眼神，手里一根好像银丝一样的东西一甩。

　　站在门口的乘警的手腕被缠住，枪口抬不起来。

　　乘警正拼命挣扎，另一名列车员已经到了门口，二话不说接向乘警手里的枪，“兄弟，让我来！”

　　乘警顺从地脱手，谁知那列车员却反手抽出他的手铐，直接将乘警反手铐住，他这时才发现这列车员的制服穿得很随便，胸口开敞，露出里面那件NIKE。

　　自己居然被他们的同伙给骗了——这是乘警的想法。

　　可他当时无暇去看对面的男人，否则马上会捕捉到他脸上那稍纵即逝的疑惑——男人也不认识这个小子。

　　但是，随着葛钟良一边骑上乘警后腰，一边抬头对着男人露出一个忠诚无比的笑容时，男人立刻明白了他的立场。

　　这一系列的操作，让男人对葛钟良瞬间露出些许赞赏。

　　“大哥，这些人我帮你搞定！”

　　男人意外的淡定，扫了眼车门，葛钟良当即会意，后腿一勾关上车门，反手将门锁死。

　　驾驶员已经被怼到了操控板前，按着几个按钮，通话器里传来询问的声音，被男人给关上了。

　　车窗外，站牌呼啸着后退，火车没停，继续向前狂奔。

　　在视野宽阔的挡风玻璃里，葛钟良看到树叶在半空飘动，好像水草摇摆扭捏，前方是一个矿山的隧道，黑黝黝的巨口，好像正在将他们吞入深海中。

　　就在即将驶入隧道之际，一个尖尖的木质船头突然从隧道中冲出来。

　　正和火车相对。

　　男人松开驾驶员，向门外走，经过葛钟良身边眼皮不抬地问了一句。

　　“会游泳吗？”

　　不等葛钟良回答，男人已经钻进来时那个洗手间开窗跳出去，一边走一边脱掉外套，葛钟良看着他的背影，盯着那件黄马褂上红色的星图，还没来得及看清，一阵水浪迸溅，拍在葛钟良脸上，他难以置信地闻着海水的咸味。

　　此时一种极大的刺激感像海浪一样将他湮没。

　　葛钟良感觉自己正在钻进一个巨大的秘密里。

　　他最喜欢秘密，像狗看到骨头，毫不犹豫跟着冲到窗前。

　　男人在窗外的林海中漂浮着，好像一条人鱼，一个挺身踩水向前游出去几米。

　　葛钟良迫不及待已经做好了跳入水中的准备。

　　就在这时，男人的动作突然停滞，身子直直摔在地上。

　　不是掉进水里的声音，而是闷沉地砸在雪地上。

　　海水没了，海风的味道也没了，速度之快，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那个男人也没了。

　　葛钟良背后的走廊里响起乘警和列车员惊呼的声音。

　　他深吸了口气，脱掉列车员的衣服随手一卷塞在厕所里，强作一脸淡定，趁乱钻回列车长的房间。

　　外面的嘈杂声一直持续到下一站，他们没有找到刚才那个男人，也没人怀疑会有哪个明火执仗的家伙敢藏在列车长的房间里，甚至刚才那一通人畜无害的表演反而成了列车长对他的特殊照顾，在混乱中给他开门下了车。

　　葛钟良拿着列车长开的证明和现金，带着一裤管的手机，还有心中巨大的谜团，在下一站下了车。

　　刚出站，一辆越野对他打了下喇叭。

　　副驾上坐着的，就是刚才那个中年男人。

　　后来过了很久，葛钟良才知道他本名叫罕穹，当时只觉得这人挺奇怪，尤其是他身上那件画着鬼画符的黄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