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叶公好龙

周翊策淡然笑过，并不以为意，只是对珧吉说道：“你如今对案子充满了困顿，有猜过其因是何吗？”

珧吉摇摇头，她的确捋不清头绪。

“也许……我缺少的是一份指点。”她说。

周翊策缓缓道：“实际上，人们总认为恶者必死得会更快，这是大错特错。其中隐藏的复杂含义需要顿悟才能理解，凡人做了善事，没有违背自心，自然会觉得快乐；做了违背内心的坏事，便会觉得郁苦，从而心神不安，这也会引来光与暗的变化。”他说到这，感到有些唏嘘地看向珧吉：“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此处讲给你来听，也希望能帮你定夺心中的抉择。”

珧吉缓缓点头，周翊策则娓娓道来，声音缥缈如雾，仿佛要将人引入另一个境域。

话说从前有一位富家少爷，父家姓齐，从事位高权重的火药买卖，家中富庶，挥金如土，他上有姐姐七人，唯他一男丁，自有备受宠爱骄纵，却也没有光学纨绔作风，琴棋书画倒是样样通，又生得一副俊俏风流貌，人称公子齐，是方圆百里内闻名的青年才俊。

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时，齐府门槛几欲被提亲的名门千金们踏破，可他一个也没有相中，非要过了弱冠之龄才选一佳人，且遇不见他心中的绝色，他竟立下了终生不娶的誓言。

父母双亲姐姐与奴婢们自是焦急他不肯成亲生子，但也不敢惹他不痛快，便有位姐姐心生一计，哄骗他说南方是个美人国，若是去了那里，准能寻到一位贴合心意的佳偶。

公子齐本是不信，只觉得新鲜，择日就带着书童前去南方云游。

而姐姐所言也有七分真切，南方虽不会有什么美人国，可往南头走的话，会遇到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那姑娘早就倾心她幺弟了，再加上姐姐与姑娘私下串通，一旦公子齐途径南方，姑娘就会使足全力把他留在自己府内。待到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公子齐也是逃不掉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公子齐刚一踏入南城地界，就逢乌云密布，暴雨倾盆。他与书童二人不得不跑去一旁茅屋躲避，好不容易熬过冷飕飕的一晚，出了茅屋，见天晴云洁，山翠木绿，又赫然见到一座漆黑如石的巨城，城匾上悬着一个偌大的“丑”字。

怎会有城叫做丑？南方真是个怪地方。公子齐这样嘀咕着，同书童一前一后的进了城去。

城内人声鼎沸，市集热闹，但是行人的模样都极怪，头顶皆是盖着黑布斗笠，把脸藏在下头。

放眼一望，就像是个开满了黑色花骨朵的原野，数不清的黑骨朵在密密麻麻地爬行，其中有一朵不小心撞在了公子齐身上，遮着黑布的脑袋晃了晃，赶忙致歉，又将黑布拨开一条缝隙打量公子齐，哪料那骨朵发出一声惊吓，赶忙逃之夭夭了。

公子齐才是被吓坏了，只因瞥见黑布下是一张青绿色的脸。书童也看见了那脸，自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他拉扯着自己少爷的衣袖，劝道：“少爷，咱们还是离开这城吧，也别念着南方有美人的事了，这哪是什么美人国啊，我看是个丑人国才对，难怪那城名是叫做丑了。”

然而回是回不成了，实在是方才那声尖叫引起了其他黑骨朵的瞩目，二人竟是被里外三层地给团团围住了。

那些个隐藏在黑布下的脑袋交头接耳地聚在一起打量着公子齐与他的书童，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赤裸裸的审视，恨不得把他们给扒个精光，从内到外、从骨子里到皮肉缝儿，统统给仔仔细细、毫不遗留地看个透彻。

公子齐表面镇定，内心却极为仓皇。他初来乍到，不知此地究竟有何蹊跷，更是觉得这些黑骨朵与自己、与书童，皆是不太一样的。

可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人群外头便有一群官兵模样的人挤了进来。他们言语间是有人报了官，说有“异人”上街露面，这便是来捉拿起来关押的。

说罢，几名戴着狰狞的红脸面具的壮汉就上来抓住了公子齐和书童。无论他们作何解释与挣扎，皆是无济于事。推推搡搡之间，公子齐瞥见那面具下的脸色亦是赤朱色的，血淋淋一般骇人。

路上，公子齐和书童被扔去了牛车上头，书童极为惊惧，连连求饶，要来人放过他与主子。可红脸面具嫌他吵人，干脆掏出匕首割去了书童的舌头。

这下可是令公子齐吓破了胆，他慌乱中去安抚倒在牛车上的书童，只见他满脸血水，已是痛的昏死了过去。

便是因此，公子齐再不敢多言一句，任由一群红脸面具将他丢进了郊野的一间大牢中。书童则被与他分开，公子齐只担心跟随了他十年有余的书童会因此而丧了性命。

他孤独地坐在地牢里哀怨不已，懊悔自己不该途径此城，更不该听信南方有美人这话而起了好奇之心。谁知地牢里另外一个人却低声斥责他闭嘴，公子齐转头一看，这才发现有一瘦小佝偻、但却肤色正常、五官端正的老汉同在牢中。

公子齐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欢喜，他当即询问老汉这里是何处，老汉又是谁。

老汉虽衣衫褴褛，可谈吐不俗，他小心翼翼地同公子齐说道：“这是一个夹缝之地，是处于南北两城之间的交界地带。其实不算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但总会有人误入此处。老夫是在二十年前落入此地的，刚来的时候被抓了进来，而后得以释放，近来又无意触怒了‘丑人’，只得又来此做客了。”

公子齐问：“丑人？”

老汉解释道：“这城叫丑城，但在这里，既是美的意思。生的越丑，便地位越高，在这地方，人分七等，最高位分的是丑人，脸生来就是黑色的；二位是紫人，可做大官；三位是蓝人，多是商贾；四位是黄人，女子居多；五位是红人，官吏、官兵和打手；六为是绿人，最贫穷的草芥。而最后一位，就是你我这样的白皮脸，被叫做‘异人’。”

公子齐感到不可理喻：“莫非在此地，我竟是真正的丑陋之人？”

老汉嗤笑一声，嘲讽道：“若只是被当作丑陋还算幸事，偏生异人不配为人，像你这样的俊俏公子哥，放在人间必然是万众少女的心头好，但在这妖异之地，你比猪狗都不如，位分最低的绿人都可以随意打骂你，你若是胆敢还手，轻则杖毙，重则分尸。土生土长的白皮脸在这城里也有，只不过被视作孽物，下生就是不吉之兆，只管被父母抛弃林中，运气好会活下来，再被抓进城里为奴为婢。运气不好的话，把当成游街稀罕物观赏、做成人彘挂在城门上辟邪，若再惨一点，则是割了舌头，日日去推驴磨，从鸡鸣到日落，不喝水，无米食，直至累死、暴晒成人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