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仵作珧吉
书名:宴平乐作者名:沐小弦本章字数:3537更新时间:2024-12-27 18:42:49
回去殓尸坊已是未时,刚一进门,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就行色匆匆地朝她跑来,见了面后又唉声叹气道:“你一上午跑哪里去了?说好了今天再一起去验尸,我找你好久。”
珧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半晌才恍然大悟,是沈蕴。
她差点忘记了,昨夜的验尸工作,就是他二人一起完成的。
“崔主事要我去了趟牢狱。”珧吉只管说了表面皮毛。
沈蕴果然是问道:“他要你去那地方做什么?你昨天遭大火浓烟熏呛,又劳累了一晚上验尸,他还给你加量?真不是人。”
珧吉只说:“我且先去和他禀报情况,再来与你汇合。”
沈蕴讷讷地点头,“那我去后院等你。”接着又凑近她耳边小声一句:“我从后厨留了你最爱吃的马蹄糕,你忙完了找我。”
珧吉感到不适地蹙起眉,待到沈蕴离开后,她还嫌弃地揉了揉耳朵。
正如周翊策所言,并不是人人都具备一双能识破她女扮男装的慧眼。
想来昨夜大火惊天,她被人拍醒的时候,火势已经渐小,可由于吸进了大量的浓烟,她咳个不停,整个人极为虚弱,神智也不清不楚。而侍卫发现她身上穿着殓尸坊的宫服,就与同伴说道:“哦,这是个抬尸的仵作,也巧了,殓尸体房那边的人都已经行动了,把她也直接带过去吧。”
那侍卫的同伴点了头,便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恍惚地听见了这问话,却怎么也回答不出,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心里满是焦急,暗道着: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我……我是谁?
“罢了,她是被浓烟熏得迷糊了,先拖走再说。”
话音落下,两名侍卫就拖拽着她朝殓尸坊前去,一路上石路颠簸,她感到自己全身的骨架都要被跌散了,且耳边环绕着宫人们的哀哭,场面极为混乱,她沉沉地闭上眼,不停地想着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可头疼欲裂中竟是一无所获,一不小心又睡了过去,梦里却也不自在,她梦到有一人影越过宫墙,只身奔赴火海,顷刻间便被烧得灰飞烟灭。
她叫不出声,只能急得“啊——啊——”地呼喊,喊到嘶声力竭、喉咙腥涩。而这时,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杂音,“……吉……”
“吉……”
“珧吉!”
一声怒吼令她猛然醒神,她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掌下按到一处冰凉,低头一看,竟是具硬邦邦的尸体!
再一抬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地犹如乱尸岗,屋子里堆满了横七竖八的死尸,一名带着蒙面巾的老者正忙得满头大汗,他一个眼神瞪过来,当即数落道:“珧吉!你怎么还傻愣着不动?快起来干活!”
珧吉……是在叫她?这是她的名字吗?
“戴上蒙面巾,小心吸入了尸气!”身边有人提醒,顺带踢了她一脚:“别想偷懒,侍卫拖你回来这里就是要验尸的!”
珧吉愣愣地站起身,发现自己腰间别着一条蒙面巾,赶忙系在头上遮住脸,不知所措时,一个眉眼俊秀的少年走过来抓住她手腕,急匆匆地把她带到一具躺在案桌上的尸体前。
“珧吉兄,这具是你要负责的,虽说你遇了大火身体不适,但上头催得紧,实在不能误了圣令。”那少年语气无奈,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中也布满血丝,已然是忙碌了许久。
珧吉目光落在他衣襟左侧的刺绣上,“沈蕴”二字,即是名号。又悄悄打量了他装束,竖领铜扣,两襟对开,腰间盘踞纱罗腰带,双袖窄口,饰以对豸,肘处护着明光甲,是防止关节损伤的。
这的确是仵作的装扮,只不过,他胸前绑了圆护,按官阶来说,理应是个首席仵作。
再看向周围,一、二、三……共有七名仵作,而最前头的那名老者大概是殓尸坊的老大,她听见有人喊他师父,且他动作最为利落,手中银针、刀子、锤子变换不断,操作起来更是行云流水。
见这光景,珧吉却叹了口气,她望着躺在自己眼下的这具无头尸身,眉头紧蹙。
木窗敞开着,子夜时分起了风,阴凉穿堂过,月色鬼影摇,整个厅内烛光闪烁,异味爬身,一把冷刀,一桌腐肉,三分阴郁,七分鬼气。
珧吉吞咽着口水,举起手中的刀,却也不敢亦不知如何下手,偏生沈蕴低呼一声,吓得她手中刀子抖落。
“你面前的是驸马的尸首。”沈蕴弯下身,替珧吉捡起验尸刀,交还给她手上,问道:“难不成,你是打算要刨尸?”
“我不该刨吗?”珧吉重新接过刀子,手指微微地颤抖。
沈蕴看向她的眼睛,困惑地问:“珧吉兄,你是否因大火而受到过度惊吓?今日怎么这般不在状态?”
珧吉忙抬手拭去额角汗水,低声回道:“我身子发虚,手也不听使唤,自然握不住刀。”
沈蕴点头附和,“看来你不仅身子虚,嗓子也被熏坏了,声音又尖又细,像个女人。”
珧吉头上的汗更多了,怕被沈蕴发现破绽——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怕冒充仵作的下场?怕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再遭迫害?总之她自是一无所知,只想着要保自己周全,因为,她已经错过了为自己做辩解的最好机会,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冒充“珧吉”。
于是,她抬起手中的刀,一鼓作气般地就要去割尸体的腹,结果手腕却被沈蕴扣在半空。
珧吉愕然,转头看向沈蕴。
他一挑眉,倒是极为体谅的说:“珧吉兄,你怕是脑子也有恙,连驸马尸首不能剖都忘记了,我这边暂且忙完了,就帮你一起做差吧。”说罢,沈蕴放开珧吉,挽起衣袖,指点旁人道:“帮我打盆温水,再拿八味来。”
珧吉瞬间松下一口气,看着身材矮小的仵作按照沈蕴的吩咐拿来工具,并将八味陈列到了尸桌上。
醋,葱,川椒,食盐还有腊梅,一共八种佐料,珧吉惊怔地抬起头,她可不觉得烹饪驸马的尸体会是一道别致佳肴。
沈蕴则是将绸布浸泡到温水里,稍微拧干一些,然后开始擦拭驸马脖颈上的伤口,直到把血污都清洗干净后,他朝珧吉伸出手,勾勾手指,“葱白。”
珧吉狐疑地拿过葱,递给他。
沈蕴却抬手一搪,叹息道:“珧吉兄,你捣碎葱白的力气总还有吧?”
珧吉尴尬地点头,拿过桌上的木罐开始捣葱白。不出一会儿捣出葱泥,沈蕴接过罐子里的葱泥敷在伤口上,再用白纸蘸了醋,盖住伤口。
“驸马自刎的力道极大,伤口也深,醋纸用不上半柱香,就能将原本的长度显现出来……”沈蕴弯着腰,不时地解开醋纸打量观察。
珧吉这才找到了询问他事情原委的时机:“这么多尸体……都是怎么一回事?”
沈蕴面不改色地说:“从公主府里运过来的。”
“公主府出事了?”
沈蕴直起身,放下双袖,系好袖扣,回道:“珧吉兄遇火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宫里出了大乱子——公主府满门遇害,除去公主与三岁的小侯爷之外,其余无一幸免,连守在门口的狗都死了。”
珧吉余光去数厅内的尸体,再加上面前躺着的驸马,“七七四十九口……”
沈蕴咂舌道:“这凶手也是够狠够歹毒,掐算着宫中三大殿起火之际来趁人之危,害得全宫上下不仅要救火,还得验尸,还要查案,实乃忙得不可开交。唉,怕是今夜都要耗在这殓尸坊里了。”
珧吉皱眉,“连夜赶工?”
“是啊,刑部下了令,今晚就要验出四十九具尸体的死因。”沈蕴大拇指指向自己身后,心力交瘁地翻了个白眼,“我方才验过七具了,都是毒杀,至于什么毒,还得刨尸才能明晰。”
珧吉则看向驸马,他脖颈上盖着的醋纸开始逐渐渗出血迹,就算她这种门外汉也能看得出,“这具连头都没有了,分明就是自刎造成的人首分离,刀伤这般明显,难道这些被害的死人还都有不同的死法?”
沈蕴挠了挠头,无奈道:“驸马身份尊贵,没有圣令,是不可剖尸验毒的,所以也不知他是否真的死于自行了断。”
珧吉看了看沈蕴,又看了看放在八味料材旁的银针,她拿过一根,轻轻地刺进了驸马的手指,取出一点血迹后,她衬到月色下瞧了瞧。
“有毒。”她的语气极为平静。
沈蕴睁圆了眼,“你都没有把针浸泡到验尸水中,怎么就能确定血中有毒?”
“我也不知道。”珧吉实话实话,“颜色不对。而且,若从我昏睡起算,驸马死去也足有三炷香的时间了,他的血液早就凝固,即便由针头刺出,色泽也该是乌青,而不是这般奇异的嫩粉色。”
沈蕴也凑过来看针头上的血色,“确是颜色诡异,但也不排除是死亡时间超过三炷香造成的血液沉积,因为自刎使动脉血管破裂严重,身体内部的细小血管也会受到牵连。”
“或者,也有可能是隐疾。”
沈蕴不解,“怎么说?”
珧吉笃定地说道:“许多隐疾平日里并无任何异状,若加以慢性毒药做催化,日积月累就会导致身体脏器受损,也许在自刎之后,他并未彻底死亡,但体内毒性发作,却是致人暴亡的关键。从死后血液颜色来看,这种毒需要多种剧毒参合混制而成,绝非一种毒料,但其中必有铅丹。”
沈蕴说:“可铅丹的毒性甚微,毒不致死啊。”
“滴水穿石,冰冻三尺。”
沈蕴缓缓地点点头,“倒是有道理。”过后又夸赞道:“不愧是珧吉兄,总是独具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珧吉不由地怔了怔,也对自己能做出这番分析而感到惊讶。
但说到底,她只是失去记忆,又不是失去脑子,除了记不起自己的名号与来历,其他的倒还真没丢,看来没失去记忆之前,她必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
不过,现在也不是自我陶醉的时候,珧吉看向驸马裸露出的手臂上爬着异样的花卉图,皱眉说道:“至于到底是什么毒,只有刨尸才能验明。”
沈蕴叹道:“那也要得到上头的应允才是。”
这话刚落下,殓尸坊的大厅内就“咣咣当当”地进来了几名官爷,为首的是刑部主事崔明广。众人赶忙行李问候,崔明广负手而立,眼神如炬,冷冷扫过在场所有人,询问道:“仵作珧吉是哪一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