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底的人影

早上，我早早起床，下楼买了点吃的喝的，就钻进了我的小车，驶出小区，上了大路。

小敏打来电话：“你去哪了？做什么去了？怎么一早就没看见你？”

我说：“没事，我出去走了走，看你睡着了就没叫你。我没事，你去上班吧。”

她说：“好吧，对了，你昨晚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做恶梦？”

我笑着说：“没有做恶梦，有你陪着，睡得香多了。”

安抚好了小敏，我挂了电话，开始思考我该怎么做。

问题在我身上，而我的问题，无非就是当年的那一段童年阴影。我不知道这段记忆和我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但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事情已经牵扯到了无辜的小敏，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当缩头乌龟，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梦。

我怎么去破开当年的童年阴影？我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我要去我的老家。那里有我的童年，也有我的恐惧。

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想做些什么。事情总要去做才会有转机。

老家在省外，我开车走了大半天，在下午的时候抵达那个苍老的村庄。那村庄老旧得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而村子里也大部分都是无所事事的老人。当年我的玩伴儿淹死之后，我们一家就搬离了这个村子。我不知道我进了村能不能有人认识我，我也没有停留，一直开车到了当年的那个水库。

水库还是那个样子，周围还是荒芜一片，只是水位低了不少。物是人非，时隔十年我又回到了这里。

这个地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魇里。

我在车上吸了根烟，然后下车，脱掉了鞋袜和外衣，慢慢走向水库。

晚霞漫天，水库的水面金光粼粼，芦苇悠悠动荡。我踩着水边的黑泥，慢慢走进水里。

时值初秋，夏天的炎热已经过去，又是傍晚，湖水很凉。我咬着牙忍受着冷水，试探着踩着脚底的淤泥和石子，慢慢往里走。水慢慢没过膝盖，没过腰，没过肩膀，最后我脚底没有了任何支撑，身体浮荡在水上。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下水。

我慢慢找回了游泳的感觉，而深埋的记忆也翻涌出来。熟悉的恐惧感和湖水的寒凉一齐挤压着我的身体，渗入五脏六腑里。但我自虐一般固执地往湖中心游去。

我要面对我一直不敢面对的。

这湖里沉睡着一具尸体，算是被我亲手杀死的人。这么多年了，他还沉睡在湖底吗？他的鬼魂还在湖面飘荡吗？

我漫无目的地在湖中游动，湖水浑浊，胸部以下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灰蒙蒙黑乎乎的一片。天色慢慢暗下来，湖水更凉了。可能是太过疲劳加上湖水太凉，我迷迷糊糊的，有时候会一阵晃神，直到水呛到鼻子才突然回过神来。

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游来游去是要干什么，似乎是要面对自己的恐惧，但更像是要引那被我害死的鬼出来。

可若是他真的出来，我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顿时心里一阵惊慌，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有考虑过。慌乱的我立刻往岸上游去。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的，湖水也变得黑乎乎的，能见度很低。在这荒山野岭只有我一个人在游泳，而且还是在一个淹死过人的湖里。恐惧再次淹没了我，我卖力地往岸上游去，心里也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岸边看起来不远，可游起来却比走路慢多了，但终归来讲还在慢慢接近中。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赶紧上车，回家。

而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我的脚腕被一只手抓住了。

一瞬间，恐惧几乎使我的腿抽筋，还未做出什么反应，我就被那只手拉进了水里。肮脏的湖水灌进我的口鼻里。我胡乱扑腾着，而水底下的两只冰凉的手却顺着我的腿抓了上来，一直抓到肩膀。那双手的指甲划得我生疼，但我此刻却顾及不了那点疼痛，因为在水底下，那个人按着我的肩膀，将脸凑到我的面前。

一瞬间，我感觉我触碰到了死亡。

死亡，很可怕吗？

没什么好怕的。

那么我还怕什么？

我一边冷静地挣扎，一边瞪大眼睛向他看去。

迷蒙的水下，我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在水中飘动如水草一般的头发。他的脸扭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面对着我的脸。看起来不像个小孩子，而是和我一样大的人。我看到他的脸，感觉很熟悉……

是当时被我淹死的那个孩子在水底长大了吗？

不是，不可能……

我突然反应过来那是谁了……

我恍然大悟，挣扎着奋力推开他，浮上水面，拼命往岸边游去，岸边已经近在咫尺。当我连滚带爬上了岸，咳出了胸腔里的污水，便躺在岸边草地上动弹不得。

岸边的杂草和石子硌着我的后背，夜风吹动湖中的芦苇，发出“唰唰”的声音。我呼吸着风中传来的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身心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么几天来禁锢住我脑子的迷茫也随着水珠流泻下来，一切都清晰了，明了了。

我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放下了负担感觉到了轻松，还是因为整件事在清晰以后，所展现出来的真相竟然是如此简单。

是的，如此简单，简单到我一想到这几天我为这事而迷茫、而恐惧、而痛苦的样子，就觉得很可笑。

如此简单，而我却一直到刚才看到湖中的那张脸才明白一切。

那是，我自己的脸。

没有什么儿时同伴的冤魂，一切都是我作茧自缚。

被我淹死的那个怨魂没有来找我，我所经历的一切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而我却时时感到受到“他”束缚。我觉得他会在某个夜晚找到我，掐住我的脖子，会在我游泳的时候抓住我的脚腕，会在我洗脸的时候从镜子中爬出来……其实束缚我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我自己没有放过我自己。我无法接受那个亲手淹死同伴的自己，我无法在杀死同伴之后再心安理得地生活，我讨厌我自己，我要代替那死去的同伴恐吓自己，我要代替那死去的同伴从水底浮上来淹死我自己……没有怨灵来复仇，我的内心就在惩罚自己。

那个湖水里的人，就是我自己的内心。人无法摆脱掉自己的内心，所以我一直疑神疑鬼，一直在恐惧着。恐惧在我心里扎了根，生长起来，枝繁叶茂地将我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恐惧使我失去判断力，使我无法面对真相，无法接受哪怕一点点刺激。

我在那个鬼屋里的事其实非常简单，但是胆小的我却在每次接近真相的时候晕过去。另一个惩罚我的“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个“我”一次次地在我晕过去之后占据我的身体，借我的手把一切真相的痕迹抹去，而鬼屋里的冤魂则一次次地把我往恐怖的真相上推。这样我就陷入了无法解脱的境地中。

还记得昨夜，我躺在床上，而另一个“我”走到卧室门前将手机捡起来时，那个“我”突然往我这边看来，投来一个怨毒的目光……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穹上的星星，时而迷蒙，时而清晰。我不知道我刚才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我”，也许是我在水里游的时候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觉，也许是我上了岸躺着休息的时候臆想出来的景象，还是我刚刚太累睡着了做的梦？其实真实还是虚幻都无所谓，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心里的潜意识给我的提示，都是真实的。

无论如何，那个“我”，是真是存在过的。

现在，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害怕的不是怨灵，而是我自己的时候，我就不再恐惧了。没有人会害怕自己。心结打开，另一个“我”就消失了。

如果去除了这个因素，所有的一切就非常简单了。是“我”的掩盖使它变得复杂。

我等不及体力完全恢复就爬起来上了车，连夜开车回家。

是时候将一切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