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伪装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二十分钟的路程只剩下了一半。沈知秋忽然觉得周围的场景有些熟悉，这条路他曾经走过不少次。他想起来了，姜梅就是这个村里的人，他就是通过这条路把姜梅从她家里接到自己家里的。沈知秋用了最高规格的婚礼仪式，姜梅盖着红盖头，坐在八抬大轿里，明媒正娶，成为了沈开华的儿媳妇，成为了他沈知秋的女人。

他的心颤了一下，仿佛姜梅昨晚落在他肩头的泪此刻钻进了他的心里。昨晚是他认识姜梅以来第二次见她哭，第一次是他们结婚当晚，星月低垂，虫叫蛙鸣，红烛摇曳下的姜梅轻声呼痛，流着泪把他的肩头咬出了几排牙印。那时候他忍着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发誓，一定不让这个女人哭第二次。

怎么这个誓言，轻而易举的破了呢？甚至在昨晚，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失信了。当时千斤重的、直击灵魂与肉体的誓言，怎么现在轻飘飘的，轻到快遗忘了呢？

沈知秋停下来，以一种坚定的，绝望的，破釜沉舟的目光看着沈开华的背影。

“我不去了。”他说。声音不大，但他确信沈开华一定听见了。他把两个篮子放在地上，心像要跳出来似的。

“你说什么？”沈开华背着手转过身，难以置信。

“我说我不去了。”沈知秋重复了一遍，他感觉有股热气一直从脖子下往上涌。

沈开华看了看地上的篮子，表情从不可置信转为愤怒，“你给我把篮子提起来。怎么，你想为了一个女人跟你爹反了不成？”

沈知秋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但是他仍旧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沈开华的命令。

“你疯啦？”沈开华怒不可遏，两三步走到了沈知秋的面前，用手指着他的脑袋，高声训斥道：“你妈走得早，这么多年，你以为是谁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的？没有我，能有你的今天？你看看我们村子里当年有几个人愿意一直让自己的孩子捧着个书的，哪个小孩不是早早地下了地干活？你倒好，书读多了反倒成了个白眼狼啦？娶了个老婆连爹的话也不听了，我问你，你娶老婆的钱是谁给你出的？”

沈知秋咬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要多少钱，我还给你。”

“我今天……”沈开华气的到处乱跳，他疯了一样左右寻找了起来，想找到一根粗细适中的棍子，“我今天不打死你！”

无论沈开华如何气急败坏，沈知秋岿然不动。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反抗自己的父亲，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自己临阵脱逃，那这辈子都无法再生出反抗之心了。这是一场重大的属于父子俩的斗争，是为了自己和所爱之人而必须要做的事。

沈开华终于找到了一根令自己满意的棍子。他提着棍子一边“啪啪”的在地上敲着，一边大步走向沈知秋，和他当年打沈知秋时的场景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候的沈知秋还知道跑，还知道哭着告错求饶。而现在的他，只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自己。

“养不教，父之过。”沈开华嘴里念叨着，这是他每次打沈知秋前都会念叨的话。沈知秋看了一眼沈开华手中的木棍，这根木棍很结实，结实到他光看着便已经感到疼痛。不过他依旧不打算屈服，而是咬紧了牙关等待着。比起身体上的疼痛，现在的他更害怕会有人经过这里，尤其是自己的学生。

沈开华一步一步的逼近，沈知秋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这次会打多少下？”他想。印象里，最多一次他被打了十一下，打完之后他的屁股肿的老高，一连好几天只能趴着睡觉。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知等了多久，沈知秋始终没等到棍棒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沈开华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木棍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长大了。”沈开华用力拍了拍沈知秋的肩膀，像是换了一个人，语气和善到让沈知秋感到陌生。

“把篮子提上吧，不过不是提到李婆婆家里，而是提回你自己家里。草药用不上你留着给我，把野菜和鸡蛋拿回去吧，给小梅补补身体。你们想去医院生那就去医院生吧，只是我老了，可能没办法跟着你们一起去了。”

沈开华说的话一字不落地灌进了沈知秋的耳朵里，沈知秋却仿佛失去了理解它们的能力。他不明白，自己父亲的态度为什么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除了考上大学那天，他从没见父亲这样对自己笑过。他曾听到过一种说法，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生经验的积累，对子女成长的接受，老人对自己孩子的包容度会越来越高。这是他与某个同事讨论家庭暴力时对方告诉他的一个理论。

“难道……自己父亲到了这个年纪？”沈知秋这样想道。他上下打量了父亲几遍，沈开华的皮肤经过多年风霜的洗礼，变得黝黑，上面布满了皱纹，像一块沧桑的古树皮。他的眼睛仿佛是两颗深藏在山谷中的明矾石，浑浊与光明并存。他的背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挺拔，佝偻地背脊像远处起伏的山，似乎与它们融为一体，成为了大山的一部分。

沈知秋第一次意识到，父亲老了。自己的力量早胜过了父亲，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眼眶红红，眼角分泌出了某种液体。

“小时候打你你都能忍着不哭，怎么这次没打反而要哭鼻子了。多大的人了，你不怕别人笑话你？”沈开华笑容满面的说着，把手伸向沈知秋做出刮鼻尖的动作。沈知秋被沈开华的情绪感染，他低头躲开，趁机拎起地上的篮子。

当沈知秋把装着野菜和鸡蛋的篮子拎回家里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的和姜梅分享了这件事。姜梅喜出望外，没想到丈夫真的说服了自己的公公。对于沈开华的顽固，她可是深有体会。尽管她并不相信沈知秋说的那样，沈开华变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可是只要他能同意自己去医院生产，其他的事情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姜梅十分高兴，当即让沈知秋做几个好菜，请沈开华过来吃一顿，沈知秋恰有此意，兴冲冲地答应下来。

往后的两个多月里，沈开华似乎真的变了一个人，三天两头提着各种东西往姜梅这里跑。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流露出慈祥与善良。渐渐地，姜梅相信了沈知秋告诉他的“老人变善”论，认为自己的公公真的变了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