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挣扎

       沈知秋几乎是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天亮——其实不算天亮，夜色才淡去没一会儿，曙光还没来得及从天际线上升起，只有远处传来的清脆鸟鸣打破了空气中静谧的氛围。

一声，山林苏醒了。再一声，山林里的人苏醒了。

透过朦胧的光，沈知秋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姜梅。他想起昨晚姜梅流泪的模样，她红肿的眼在拼命呐喊自己的委屈和倔强，猛火炙烤过的烙铁都没它炙热。沈知秋心疼到不行，伸出手擦拭姜梅脸上的泪水，带着温感的泪，让他的心理防线瞬间倾倒。那一刻，他被利剑贯穿，被烈火炙烤，因此顿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再没什么东西能击垮他。他没有犹豫，像一个将要上战场厮杀的战士，带着一种去而不返的觉悟，小心翼翼的从床边挪到床下，小心翼翼的披上战衣。

今天是学校停课的日子，他本不用这么早去找沈开华。他起这么早的原因，一方面是他确实睡不着。另一方面，他想让沈开华体会到自己的决心。他没结婚的时候，是和沈开华住在一起的。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家是没有办法自由呼吸的，空气里好像充满了细小的沙粒，无孔不入的侵入他的身体。直到后来结了婚，他才终于和沈开华分了家，与姜梅住在了一起。他才知道一个正常的家的氛围是怎样的。

沈知秋一边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一边思考着待会的说辞。不知不觉间，在太阳攀上山头的时候，他终于走到了他曾经居住了很多年的老房子面前。

自打结婚后，他每年来这个地方的次数屈指可数。家可以挪位置，但是家带来的恐惧，却怎么也挪不干净。还没踏进去，光是站在外面，他的勇气便已经被这座老房子消灭的所剩无几了。

老房子的大门敞开着，预示房屋的主人早已起床。沈知秋站在路边，双腿像是被灌了铅，竟往前挪动不了半步。他甚至想当一个逃兵，转身就走。

“你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做什么？”

沈开华不知何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了呆站在路边的沈知秋。沈知秋吓得一个激灵，残余的勇气跟着消失殆尽。

“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沈开华几个步子走到沈知秋的面前，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喝道：“魂丢了？跟个死人一样没半点反应。”

沈知秋惊醒过来，面对父亲的怒气，他的身体仿佛被巨大的山峦压迫，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沈知秋的话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缥缥缈缈的让人听不太清。他吞了吞口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忽然又意识到父亲刚刚似乎说有事要找自己。他像一个愚笨的学生好不容易抓住了老师讲的重点，赶忙问道：“爹，有什么事？”

沈开华睥睨了沈知秋一眼，无论外人把沈知秋捧的有多高，在他眼里，沈知秋永远只是他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完全是因为自己对他从小严加管教的缘故。沈开华小时候读过的书很少，他只记得“养不教，父之过”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只能记住这句话一定是有原因的，便把这句话奉为了圭臬，并用棍棒来践行。事实证明，棍棒底下不仅可以出孝子，还可以出知识分子。沈知秋从大城市归乡教书的时候，沈开华无论见到谁都是高昂着自己的头颅，像一只决斗获胜的公鸡。别人问他怎么教出这样优秀的儿子的，他只回答一个字：打。

沈开华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对大儿子也采用这样的教育方式，导致他只能和自己一样，一辈子靠老天爷吃饭。对自己的大儿子，沈开华不再抱什么指望。不过对自己的第一个孙子沈宁，沈开华依旧寄予了相当的期待。

沈开华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立刻像一颗子弹一样射在了地上，“再过两个多月，小梅就要生了，这件事你知道吧？”

沈知秋点点头，突然回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我昨天跟小梅说了，等她临产的时候，找个接生婆给她接生。她答应了。”

沈知秋瞪大了眼睛，下意识脱口而出，“她答应了？”

还没等话落地，沈知秋就后悔了，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沈开华。果然，听到这句话的沈开华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辞色俱厉的说道：“我说她答应了，你不答应吗？”

沈知秋没有回应，没有反对，只是像棵树一样沉默地站在那里。光是这样沉默地站着，便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太阳升了出来，照在沈开华的脸上。他脸上的皱纹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上下跳动，“接生婆我替你找好了，本来这是你的事，我看你忙，替你做了。我当爹的不可能害你们，我给小梅找的是最好的接生婆，当年是她给你大嫂接生的。既然你大嫂能生，小梅就能生。她们都是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没有什么不一样，腿一岔开就生了。接生不是什么难事，准备好烛灯热水，再在小梅的身子底下放一块布。对了，现在兴什么讲卫生消毒，还得有酒，喝一口喷在小梅的两腿间，然后让她用力。也不能乱用力，而是该用力的时候用力，不然没等孩子出来，她就没力气了。等孩子出来之后，再用火把碗里剩下的酒一点，让剪刀放在上面烧一烧。烧完了，用它把脐带一剪，就成事了。你说，这么简单的事，能出什么问题？用得着去什么医院？医院能懂接生？比我们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经验还厉害？你才当上老师多久，莫不是当出幻觉来了，质疑咱们老祖宗的东西，还是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同了？说出去，我这张老脸都得跟着你丢人。”

沈开华说到“丢人”两个字的时候，右手同时在脸上拍的啪啪作响。“你说，我有多少老脸给你丢？”

沈知秋说不出话，沈开华连珠炮似的话语轰的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种无力地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在努力，想为这个问题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一个完美的平衡点，但那似乎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

看着一言不发的沈知秋，沈开华认为他想明白了，于是转过身，用一副不容商量地口吻吩咐道：“你跟我来，我昨天上山挖了点野菜和草药。再带些鸡蛋，你和我一起把它们送到李婆婆那里。”

说罢，沈开华自顾自往家里走去。沈知秋望着沈开华的背影踟蹰了一会儿，迈出了脚步。说来奇怪，这次，他倒觉得脚步轻了不少。不过没等他走到屋里，沈开华又提着两个篮子出来了。他虽然尽量保持稳健的步伐，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身子跟着一轻一重的两个篮子左右摇摆。

沈知秋本能的快步上前接过父亲手中的两个篮子。沈开华没有说话，闷头往前走着，沈知秋亦步亦趋的跟在父亲的后面。李婆婆的家在隔壁村的村尾，走过去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他感觉脑子里嗡嗡的，眼睛里到处是阳光的白，晃得他头晕目眩，路上遇见有人向他们父子俩打招呼时他都差点忘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