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碑新骨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跳动的烛火将室内景象笼在忽明忽暗的阴影里，秦北徵坐在床前地面上，身前有一滩碎瓷片，手边是几个空酒坛。

身量高大的男人蜷成怯缩的一团，埋头嘟囔着，声音沉闷里夹带明显的哭腔。

“迟迟你去哪里啊……”

“你要衣服首饰，你跟我说好不好，我都给你买，你别走啊……”

我定定的看着他，断线般的泪水悄然滑落。

纠缠的疼痛几乎将整颗心都揉碎，我再也顾不得许多，鼓起勇气开口，轻声唤他的名字。

秦北徵缓缓抬起头。

他神色疲惫，没有太多的表情，一双眼睛满是迷茫。

我突然有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

在分别的三年里，我也曾觉得度日如年，可那时间再漫长也都是今生的遗憾，但就是现在这一眼，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就好像曾经在他身边的两年，已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那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再贪心一点，许一个大胆的愿望。

许我们，还能有来生。

避祸端，早相携。

无疾无忧，海晏河清。

我就这样与秦北徵安静的对视了许久，仿佛与身外的一切割裂，他似乎在很努力的辨认我，直到最后确认了是我，他冷颤般哆嗦了一下，而后踉踉跄跄的站起身。

我连忙喊他小心地上的碎瓷片，秦北徵置若罔闻，他毫不迟疑的赤足踏上去，步伐坚定的朝我大步走来。

地面上隐隐见了血迹，他却像察觉不到疼痛般，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结实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肩膀和腰身，秦北徵用足了力气，而后将头埋在我颈间，失声痛哭。

他的泪水很快浸湿我肩上的衣裳，也让我心里那堵承受了三年相思之苦的城墙瞬间被淹没，瓦解。

在这一刻，过往与未来的分界线无声降临，世间独余我一人清醒，却无法阻止心之所向，只能放任自己沉沦，我颤抖着抬起手回抱住秦北徵，耳边恍若有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

我拼命感受着暌违已久的体温，默默期盼时间过得再慢些。

可下一秒，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二姐姐绝望的哭声，立刻将我打回现实。

------------------------------

我扶秦北徵到床上，温声软语哄他睡了，转身出门。

快步走到院中，我才发现刚刚发出声音的是二姐姐，亮灯的却是五妹妹房间。

我呼吸一滞，心里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切的跑到房间外，我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门。

小五的房间布局相对简单，打开门便能直直看到最里面，二姐姐正坐在床边，闻声回头与我四目相对，她眼底通红可怖，面色却黯淡惨白。

顺着她落下的眼泪往下看去，被她抱在怀里的小丫头双眼紧闭，面容仍是活泼可爱的模样，可那副纤薄的身子，却已经绵软，像断线的纸鸢般垂落。

我耳中只听得一声嗡鸣。

恍惚的走到床前，我艰难的伸出手，握住了那段纤细雪白的小小手腕。

冰凉沉寂的皮肤之下，感受不到任何脉搏跳动的气息。

我如针刺一般缩回了手，手背刚刚好砸上几颗争先滚落的眼泪。

我原本不是个轻易落泪的人，不知道是从前被秦北徵娇惯坏了，还是这几天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一个人，是可以有这么多眼泪的。

二姐姐失魂落魄的目光，从我进来后一直追随在我的身上，她似乎把我当做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终于在见我落泪后，熄灭了眼底的最后一分光亮。

她神色空洞的看着怀里的孩子，像往常一样贴贴她的额头，喃喃开口。

“小五……刚抱回来的时候，村子里中了流弹，起火了。”

“她那时还在襁褓里，吸了太多的烟尘伤到肺，留了病根，总是咳嗽，这两年还时不时的发热，我今天听她咳的厉害，摸她的额头也有点烫手，我夜里就睡不踏实，刚才醒来惦记着过来看看她，可是，可是——”

二姐姐的泣不成声，随着对回忆的讲述慢慢变成崩溃的大哭，我半跪在她面前，顿感浑身无力，却仍执着于用衣袖徒劳无功的擦去她脸上混乱的泪水。

“她，她那么小我就抱着她，四处求刚生孩子的人家施舍给养活了，一点点养到这么大，会跑会跳的，她白天还帮我打水，那水桶都快和她一样重了，怎么突然就，突然就没了呢……”

“畜生！”

二姐姐陡然尖厉的骂了一句，满眼的悲泣绝望中渐渐透出几分恨意。

“羌北那群畜生！”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到底有完没完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拖长的尾音如杜鹃啼血，声声凄厉，痛斥这场战争和战争的始作俑者。

随着这声悲泣，我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我转头看去，披头散发衣衫皱乱的秦北徵正站在门口。

无声相对之间，他眼神清明，似乎醒了酒，又或许根本就没有醉。

我含泪冷笑，微弱而隐秘的复杂情绪在心底静静生长。

我怎么忘了，声名赫赫的秦大将军，连叛国投敌这种勾当都藏的那样好，不过是一场亦真亦假的酒醉，又如何不能扮演得深情。

那小五的死呢，秦北徵，你究竟是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有所愧疚和痛苦，还是只当做一个寻常的五岁孩子因病身亡呢？

秦北徵，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一捧接一捧的泥土，渐渐掩盖住了瘦小单薄的身体。

二姐姐将一幅狸奴纸鸢铺在土堆边上，用几块石头压住四角。

“小五总说想放纸鸢，我早早就给她做了这幅，可是怕她的病出去见了风不好，一直也没让她玩。”

“这回，安心的好好玩吧。”

我默默放下手中铁铲，坐在二姐姐旁边的空地上。

这里是将军府后面的小山坡，秦北徵的父亲就埋葬于此。

我向不远处看去，那座陈旧的墓碑紧挨着的地方，不知何时还添了一座新碑。

二姐姐注意到的我的视线移动，幽幽的发出声音。

“那是老夫人。”

老夫人……秦北徵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