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书名:请君入瓮作者名:枪花文学本章字数:12199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16
8.
我颤着回过身,对上景琰的眼,那眼里藏着阴霾,也藏着我。
我匍匐下跪,护着手里东西。
一只极有力的臂膀却一瞬将我拎起,我跌靠在景琰的胸膛上。
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这般亲密接触,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连肌肤都是冰冷的。
我不喜他,哪怕他笑起来好看。
景琰撬开我的手,一只粉红色的刺绣荷包掉在地上,我慌了神,想捡起来,景琰却先我一步将它捡起来。
上面是我歪歪扭扭的绣字。
“愿时胤,平安顺遂。”
时胤,是景琰的小字。
是他母妃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这也是我对他唯一的了解,想不到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我眼睁睁看着他阴郁的面孔瞬间松动,换上一副拧着眉不知作何想法的样子,盯着我。
“纯熙愚钝,想着请大师为荷包开光,妾愿陛下江山,风调雨顺,愿陛下万岁延绵,平安顺遂。”
那和尚也跟着跪下来附和我的说法,说着还盘起珠串来念经文,我眼里噙着泪,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
半晌,景琰轻笑开口:“难为你有这份心,殿中憋闷,朕不过出来透口气,竟撞见你这番赤诚真心,想来往日,倒是朕亏待你了。”
美人垂泪,英雄软肠。
我知道的,他心软了,而我赢了。
“苗答应,朕记得,还未翻过你的牌子?”
景琰似笑非笑,眼中闪着某种别样神采。
我佯装娇羞地移开目光,轻轻点头。
9.
头顶月明如昼,耳畔不时传来虫鸣,原是已经入夏了。
筵席结束,群臣尽散,我随着宫人搀扶回到寝殿。
景琰基本歇在裘以柔处,可我知今日,他定会来我这。
自古啊,就没有独宠一人的帝王,为你夺取江山又如何,会耽误宠幸别的女子吗?
果然不出我所料,刚沐浴完,那人便来了。
正是夏夜,寝衣轻薄,婢女紫鸳朝我眼神示意,便是她将景琰折返来我这的消息传回来的,本该入睡的我一瞬清醒,匆匆跑回浴房浸了水,这才装出个出浴美人的模样。
我本就生得美,京城人人见而惊叹,此刻发丝微凌,眼里欲语还休,嫩得能掐出水来,景琰,得了我是你的福气。
他倒是没有丝毫见外,也不许人通禀,直接就走了进来。
我佯装慌乱地裹上外衣,香肩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然后回过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像看穿我的把戏般,他朝我戏谑道:“爱妃日日晚睡至此,精气神倒是尚好。”
我捂嘴轻笑着说:“陛下只来一日,便就知道臣妾日日晚睡了?”
景琰将我拉进怀里坐下,说着醉语,“前些日子真太忙了,倒是疏忽了爱妃。”
恐筵席吃醉了酒?竟说着这般话,忙?忙着陪裘以柔?
屋外传来紫鸳驱赶奴仆的声音,不大不小的嗓音刚好传进屋内,“都走开些,扰了陛下与主子,有你们这些贱奴好看的。”
有时候实在不能理解裘以柔的想法,明明已贵为沅朝贵妃,说不定在将来,皇后的位置都是她的,可居然还能花心思在我一个小答应身上。
紫鸳那话,便是得了我的示意,传给她的。
指不定这时,已经回去报信了。
屋内,景琰捏着我的腰间软肉,正是温情时刻,可却迟迟不见他的下一步。
我有些疑惑,便回过头去看他。
却见那人怀抱着我,倚着靠背睡着了。
10.
景琰生的,其实真不错,老皇帝几个儿子里,除了心心念念的太子,好像真的没人比他更好看了。
凑近一些,我看见了一条细细的小疤,横亘在景琰的鼻骨中间,已经足够淡化了,若不是靠得这般近,我是看不见的。
鬼使神差般,我探手欲摸上去,可景琰反应更快,一只极为有力且指骨分明的手覆住我的手,而后,捏在手心,细细摩挲。
“行军时被细作暗算,险些没躲过去,堪勘擦过鼻骨,便留下了这道小疤。”
景琰依旧闭着眼睛,可我分明感受到刚刚缱绻的气氛冷却下来,我开口说,“臣妾家中藏有聚肌散,对疤痕恢复有奇效,陛下……”
还未说完,景琰便出声打断,“不必了。”
“这疤,留着便就留着了,当是纪念了那些舍身而死的将士们。”
我轻轻点头,柔弱无骨的身子朝他靠去。
景琰这个人,实在复杂,说他禁不住美色,眼下却迟迟不作为,可说他禁得住,那后宫佳丽又是不停地纳进来。
正想着,我突然感觉身上一轻,低头一看,却见自己已经离了地,是他将我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至床榻上。
寝衣不知何时滑落,那被掩盖了的香肩再次露出,可景琰看都未看,单单拎起我的手臂,卷起袖子,视线落在上头。
“夏夜蚊虫多,怎胆小得连被叮咬了都不敢说?”
我有些惊诧,这人竟连我刚刚偷摸挠痒痒的小动作都发现了。
真丢人……
我眼见着他拿出一小罐药膏来,为我细细涂抹,轻柔的手指抹着带着凉意的药膏,神情也温和得不像是一位冷血帝王。
同那日拿着剑一刀锋喉弑父夺位的乱臣贼子更不相同,他温顺得如同普通人家里娘子的好夫君,只那娘子,并不是我。
我突然,有一些羡慕起了裘以柔。
老皇帝在位时,她是宠妃,现今,她还是宠妃。
如我们这般只得依附男人生存的菟丝花,她做到了极致。
我相信我的实力,我不会比她差,可怎么办呢?我并不想做景琰的菟丝花,从最初入宫时,我的心便是归属太子的。
“爱妃。”他将我的脑袋扶正。
“朕陪你的时候,就不要想别人了。”
景琰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我所有思绪打断,我瞪大眸子盯着他,缓缓蓄出了泪。
“臣妾只是在想,陛下行军时日,究竟过得多苦啊。”
景琰似被我的演技折服,拥着我安慰道,
“倒也能忍受,偶有闲暇,还能救救落单的小女子,也是有趣得很。”
我蹙眉抬头看了他一眼。
?
11.
外头吵嚷一片,果不其然,裘以柔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听了丫鬟的禀告,便差人火急火燎地往我这儿赶,敲门声惊起,为我涂抹药膏的手顿住,外头传来裘以柔身边宫女的小声呼唤。
“陛下,贵妃娘娘昏过去了,您快些去看看娘娘吧。”
景琰起身片刻,我状若无意说了句:“姐姐还真是同陛下心意相通,随随便便就能找见陛下在哪儿。”
像小女儿家的捻酸吃味,惹得景琰一阵轻笑。
只见他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尖,粲然道:“就你长了张巧嘴,行了,朕先去看看她。”
临至门口,我将衣襟拢紧,却见那人回了头。
黑暗里,景琰眉眼如墨,光芒却不减,以至于我能清楚地看见他正盯着我。
是那种缱绻地、不舍地看着我。
像是错觉。
我回过了目光,躲开他的视线。
却听见他的声音传来。
“明儿个让林平替你挑过几个奴才,四处都是眼睛,你也住得下去。”
12.
我与太子传信方式极为复杂,信里,太子并未告诉我他要做什么,只叫我勾引景琰,将景琰的心从裘以柔手里抢过来。
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炎炎夏日,我为他煮清凉解暑的绿豆羹,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送了去,守门人告诉我,裘贵妃正在喂陛下喝冰镇银耳羹。
算好的纳凉地点,收拾妥当赶了去,远远便看见裘贵妃正迎风起舞,二人好不快哉。
夜里凉气重些,睡不踏实,特意带了安神香去为他燃着,还没走进御书房,便听见里头传来裘贵妃的娇语。
“陛下,您看看臣妾的唇,是红色好看呢?还是粉丝好看呢?”
景琰随美人意,回道:“爱妃怎样都好看。”
?
太子,不然你先别造反了?
13.
裘以柔吵着出宫避暑,经商议,定在了皖北行宫,那是离朝时老皇帝建来供太后颐养的,冬暖夏凉,太后仙逝后,再无人住在那儿了。
紫鸳得了消息第一时间来回禀我,眼里全是向往。
我一个答应自然没资格跟去,便笑着打趣她:“怎的,你也想跟着去皖北避暑?”
“可惜你主子我是个答应,是没资格去的。”
紫鸳神色古怪看我一眼,没说话,我当她是听了我打趣有些不开心。
景琰是有法子的,一道圣旨,我的位份便直逼裘以柔。
宫里趋炎附势的人看着这情形,都以为我得了盛宠,纷纷跑来巴结。
可哪里来的盛宠,不过是我与他各取所需罢了。
紫鸢替我回绝了一批又一批人物,众人一看我这假清高的样子,巴结转为了酸讽。
景裔自然是得了消息的,我知他定会与我见上一面,可我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大胆。
皇帝出行,仪仗盛大。
景裔便是混进了那禁卫军里,一路到了皖北行宫。
禁卫军可不比从前皇子的生活,这一路风餐露宿,且我听说连睡觉都是十几人挤着一处军帐,真不晓得从前养尊处优的他是如何生活的。
可转念一想,景裔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父兄被斩,国被窃之,又哪里苦得过这些呢?
太子真是变了许多,原先清秀白皙的皮肤被刻意晒得漆黑,瘦了很多,面颊有些凹陷,唯独那双眼睛未变,可射出来的眼神却再不似当初那么清明似水。
那里面,是仇恨,是怒火,是满腔的恨意。
他恨景琰,这是人人都能猜到的事实。
我与他极为生疏,可以说,除了那次的搭救,还有手镯的情意,我与他再无别的干系。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景裔尾音有些上扬,带着试探。
我未言语,原本平静的一颗心因着景裔的出现激动起来,脑子里皆是他国破家亡的遭遇,像是乞怜一般,眼泪便这么溢了出来。
就像府里一直带着我的奶娘,每每提及我的娘亲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般的怜爱,出嫁前夕,她抱着我哭了半宿,叹着我出生便没了娘,过得苦。
人不能感同身受别人的遭遇,但是可以惋惜,可以哀叹,也可以可怜。
我对景裔便是这样。
从最初的感恩,仰慕,变为了现在的乞怜。
我可怜从前万人之上的尊月,变成如今的模样。
“熙儿,你别哭。”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见他朝我走来。
14.
“站住!”
话出口,才觉得不妥。
我慌乱地摆摆手,“此处不够隐蔽,臣女怕……”
“无妨。”景裔并未停住脚步,轻笑着继续走。
“附近皆是本殿暗卫,熙儿无须担忧。”
瞧着他说话,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人的影子又同曾经那矜贵的样子重合起来。
这才对嘛,人中龙凤又怎么会因为跌落鸡群而泯灭呢?
景裔在我眼前停了下来,眉目眼神也温和起来,
“殿下,接下来要臣女如何做?”
听了我的问话,他顿了许久,似在踌躇如何开口,末了,他亲昵地握着我的手。
“三日后,本殿需要熙儿将他困身于你榻上,届时行宫大火,你且等我来营救你便是。”
景裔给了我一包药,并告知我这是无色无味的软骨散,吃了便会令人软若无骨,使不上劲儿。
我捏着药包的手沁出了汗,哑着嗓子问他,“为何不直接将他毒死?”
景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思考我为何这么蠢。
“毒药易被察觉,而且,本殿实在不想吾这皇弟死得这般轻易。”
眼里又淬出狠厉来。
我打了个寒颤。
“竟这么快就动手吗?殿下真的已布局妥当了?”
景裔盯着我的目光阴毒不减,“熙儿,你觉得快吗?可吾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眼前人像是陷进某种回忆,是不堪的,痛苦的回忆。
“那一日,吾亲眼看着吾的父皇被斩杀,宫人簇拥着将吾推进密道逃散,现今吾的这些暗卫,皆是父皇在世时为吾密布的,是死士,这辈子只忠于吾一人。”
“眼下朝臣皆已臣服,吾若不再快一些,这天下,就真是他的了。”
“可这天下,分明就是我的!是我景裔的。”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癫狂的模样,末了,他靠我极近,双手擒着我的肩,很用力地将我拢进怀里。
“就连你,也本该是我的。”
“所以,帮帮吾好吗?待天下重归吾手,你,便是吾的皇后。”
我早被撼动,复抬起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北斗七星旁边那颗极亮的星,叫什么?”
景裔从回忆里剥离出来,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回答我,“吾想,那颗极亮的星,便是吾的纯熙了?”
我顿住片刻,复又开怀大笑起来,重重点了点头。
15.
我同他说过的,那颗极亮的星,是我那因生产而逝去的娘亲。
我与娘亲,只我活了下来,是以从小缠着爹爹问娘亲在哪儿的时候,他都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那北斗星旁边,最亮的那颗,便是她。
那一日,我被抱着从木屋出来时,嗅着那香料味,看着那漫天闪亮的繁星,突然便唤起了娘亲。
那人抱着我,问我,“你在唤谁?”
我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天空的方向,告诉他,“那里,那颗最亮的,我在唤她。”
他停了脚步,随着我的指尖看去,我想,他是听见了的。
所以,景裔不是他。
16.
那日救我的人不是太子。
像兜头而来的冷水瞬间将人浇醒,我重新理清思绪。
可没由来的,凉意从心底愈发升腾。
其实宫变之前,爹爹就察觉到了景琰的狼子野心,所以急匆匆将我送进宫,为的就是远离皇子夺嫡是非。
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他只是万万没想到,景琰会弑父,会选择一种最为残暴的方式。
可父亲没想到的这些,却恰恰是我最能理解的。
景琰的母妃,是被老皇帝强抢去的,后来有了景琰,被诬陷与侍卫私通,后处死。
再后来,事情转圜,老皇帝这才明白冤枉了人。
按理说,应该更加补偿景琰才对,可并不,接二连三的降罪打压以及接不完的行军任务,通通给了景琰。
他也就这么鲜少出现在京城贵圈内,提起他,皆是嗤笑。
大家都知道,这位皇子,最没有前途。
我能理解景琰夺位的做法,憋闷太久的人,一旦发怒,便如天边惊雷,轰得人神魂俱灭。
可我不能理解他暗中牵线搭桥帮着父亲将我送进宫。
父亲书房那些密函,我都偷偷看见过。
若只是想让一位女子成为掩护裘以柔的众矢之的,那谁都可以,为何偏偏是我呢?
景琰,他到底想做什么?
可不管他要做什么,我都知道,他不是我的良配。
我想,我是一定要走的。
17.
三日时间消逝在一刹那之间,晚膳过后,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火的味道。
我眼见着身边宫人神情各异,心里愈发没底。
景琰今日早早便来陪我了,倒是叫我没费什么力。
饮着酒水,我有些惴惴不安,景裔为我留下罐阴阳壶,壶柄暗处有开关,摁一下,下了药的酒便会从壶底倒出来。
是以,我完全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景琰中药。
我们二人对饮着,景琰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爱妃今日,怎看起来这般不自在,是朕近来又疏忽你了?”
我倒酒的手一抖,却被景琰回握住。
“喝酒有什么意思,皖北夏夜星空璀璨,爱妃不是最爱观星吗?”
我爱观星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将我引出屋子,院子早已布好桌椅,奴仆将酒也端了出来。
“陛下,你怎知……”
“爱妃又要同朕讲北斗星?”
我们两人话音重回,可我分明听清了他说的,他说北斗七星,可这些话,我从未与旁人说过。
我迎着泪颤着声问他,
“陛下,那日救下臣妾的,是您吗?”
景琰将笑未笑地看着我,接着,近乎残忍地说。
“是朕,所以爱妃,这杯酒,朕还需喝吗?”
竟然是他,竟然真的是景琰。
心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如滔滔江水般灌溉而出。
震撼比过那日得知太子并非那人。
可现下,我看着那杯我亲手递过去的酒,像一把匕首般亲手割断了什么。
矛盾而心痛。
18.
手中酒壶碎了一地,徒留下景琰手里那杯,他递到我的面前,轻蔑又讽刺的笑容终于出现。
他一直都知道,从那日宫宴开始,佯装成被我那荷包迷惑了的样子,同我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包括后来的通信,甚至包括景裔出现在行宫,他都知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陛下一直都知道是吗?”
“若不是爱妃,朕又如何能将之一网打尽呢?”
“爱妃真是好手段,你知以柔体弱贪凉,便收买了宫人日日在她跟前吹嘘皖北清凉,借她之口,引着朕来行宫。”
“算计拙劣,可搭好的梯子,朕当然愿意下。”
听着景琰的言语,内里悬疑窦生。
我淡笑回望他,却见景琰端着酒杯仰头,倏尔一饮而尽,快得根本来不及阻止,又或者说,他毫不畏惧。
确实不该畏惧,那酒里,什么也没有。
我确实不想待在景琰身边,可我更不想同景裔狼狈为奸。
我本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若真帮了他,那这罪名,可真的洗不掉了。
手中酒杯掷于地下,瓷器裂开,叮铃作响。
我们两两相望,末了,皆笑起来。
只他是冷笑,而我,是苦笑。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惊呼,裘以柔身边婢女边跑边喊,“陛下,陛下,娘娘刚刚又晕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呀。”
同那日手段一模一样,可这次,景琰只缱绻看我一眼,而后对我说,
“待会儿别乱走,等着朕。”
我见着他匆匆离开,少年帝王,多少女子梦中倾慕的男子。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想着。
再见了,景琰。
19.
紫鸢从另一道出口朝我走来,我望着她点点头,这是属于我们主仆间的默契。
是的,自一开始,我便从未归顺过太子。
哪怕那时我还曾心慕于他。
可那些,哪里抵不过我及家中人的命重要。
与太子合作,无非与虎谋皮,那时还不知太子真正实力,只不过做个万全之策,一边假意归顺太子,待日后他真得了天下,我尚且算得上功臣。
来这行宫,确实是景裔指派的,这是他的老巢,是以从逃亡开始,这局大棋便已经开始落子了。
那和尚戴的玉镯不过只是其一罢了,若我仔细看看,或许还能发现他身上戴着的张丞相幺女赠的玉笛,李侍郎嫡女绣的荷包。
景裔不过是想在景琰身边安上一枚细作而已,什么功成封后,不过是收买人心的砝码。
那些曾赠予他情物且已入宫成了景琰妃嫔的人中,唯有我,被他收了线。
哪怕那日我真存着心思成了太子的线人,可我亦没有勇气去赌,景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我的一枚荷包给蒙蔽住呢?
与和尚分道扬镳之后,我便主动找到景琰,全盘托出。
于是我们成了盟友,他护我在宫中安稳,我替他秘密传信太子,佯装得宠的模样,真正成了这个众矢之的,一步一步,完成太子任务,得到他的信任,而后,替太子将景琰引来这行宫。
那杯酒水,也不过做戏给太子的人看,只我没想到,景琰才是当初于宗庙中将我救出的人。
太子以为我被他赋予我的黄粱美梦砸昏了头,而景琰以为,我只能庇护他之下。
可实则不然。
皖北靠北,一路朝着北行半月,我便能到达北国边境。
我的家人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届时,京城再无苗家,在北国的某个小镇,会有一个新的家族兴盛。
那,便是我的最终目的。
20.
软骨散被用在了裘以柔身上,这是景琰意料之外的计谋。
我与裘以柔,我赌他会选择裘以柔。
是以,我用了裘以柔最爱用的法子将景琰引开,果不其然,彼时,我正背好行囊与紫鸢走在离宫路上。
夜色暗沉,空中划过三声炮响,我知,景裔动手了。
与此同时,大批宫人往我相反的方向急奔,此起彼伏的“走水了”的叫喊声响彻云霄。
可越走思绪越乱,我无意问了一嘴紫鸢。
“裘以柔何时饮的酒?”
紫鸢边赶路边回我:“未有半刻。”
脑中“嗡”的一声,我顿时停下脚步,想起景裔告诉我,这药,半刻后才会发作,在那之前,不会有任何异常,他会抢在这半刻前将人制服,绝不会让景琰提前发现弊端而来对付我。
是景裔撒谎了,还是……
似灵光乍现般,我突然想起曾经被我忽略得极小的一件事。
那日收买裘以柔身边宫人,让她吹嘘皖北清凉节气,简直是太好收买了,且那小姑娘拿了钱,巧笑言兮的,我那时只当她是见钱眼开,却完全忽略了她说的。
她对我道,“娘娘,奴便是皖北人,皖北夏日确实是清凉无比的。”
皖北地处偏壤,皆是穷户,而我知裘以柔的品性,是断不可能将一个这样贫贱出身的丫头放在身边。
这丫头,不仅有可能是太子的人,甚至连裘以柔,也极有可能是太子真正安放在景琰身边的细作。
这么一来才说得通,裘以柔身边的宫人是皖北人,而我顺着太子的意思诱裘以柔开口来皖北,而后一步一步,计谋太过顺利,顺利得有些诡异。
唯一可能便是,太子让我以为自己是他的暗线,实则,裘以柔才是真正的暗线。
我的存在,不过是在光明处,让景琰将视线放在我身上罢了。
哪里需要我诱裘以柔,这步棋,不过是他们想让我在景琰的眼中,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罢了。
裘以柔大可继续隐藏,因为是我收买了她的宫人,也是我顺着太子的计谋引他来皖北。
而景琰,太想亲手将太子及余党一网打尽。
是以,这皖北,他一定会来。
可太子难道不怕我与景琰联手来个瓮中捉鳖吗?
他不怕。
若我未与景琰说破,便可顺着我这条线将事情一一进行,若我说破,便用着裘以柔,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在将计就计。
是以,为确保万无一失,杀害景琰的地点,根本不会定在我的寝殿,他们早就想好让裘以柔将人引回去,只不过我送去的那药酒,成了助裘以柔引诱的物什罢了。
太缜密了。
一直以来,我们都太低估他了。
早该想到的。
21.
大火弥漫,到处充斥着刺鼻的烟雾,大片大片的回忆涌上心头。
不对,还是不对。
我停在原地不肯走,紫鸳在一旁焦急万分。
她试图擒住我的臂,也正是这般动作,自她怀中,掉下来一小块鳞光闪闪的玉牌。
我认得这个,正是景琰的令牌。
难怪啊,难怪我跟紫鸳出宫的时候,这么长的路程,竟未有一人出来阻拦,原是我这衷心的好奴婢,拿了皇帝的令牌来狐假虎威。
“哪儿来的?”
“小姐,小姐您别管了,快走吧,太子余孽人数众多,陛下有法子应付的,陛下……陛下只让我带您离开!”
紫鸳哭叫得撕心裂肺,跪在地上,一副为我好的模样。
我受够了。
为了将我生出来,难产而亡的娘亲是为我好,为躲避皇子夺嫡将我送进宫也是为我好,现今,瞒着我将我送出去也是为好。
“我且问你,他是如何对你说的?”
“陛下,陛下只说我只要将您带出去就好,行宫外会有护送我们的马车,届时,一切都会如小姐您所愿,您想要自由,陛下……便给您自由。”
“陛下还说,您曾在困境中给予他一个馒头,而现今,算是他回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陛下与您,什么也不欠了。”
紫鸳哭得摇摇欲坠的,话也快讲不清,我上前扶起她,心里一阵悲鸣。
我记得的,不过是与各家高门小姐们游街途中,偶遇了一小乞儿,躺在地上快饿死了的模样,众人都嫌他脏,我不过差人为他买了块馒头,如此举手之劳,何至于记到现在啊。
我还记得那一日,我同景琰全盘托出那一日,因喝了些酒,又加上些许紧张,我偷摸着擅自进了他的御书房,也是奇怪,那一日御书房外,竟未有卫兵守候。
现在想来,便从那时候起,就开始陪我演起戏来了。
他知我定会去找他,可是,凭什么这么自信呢?
我就同太子颠了他的国又如何呢?
再一细想,宗庙歹人相救的是他,是我的一厢情愿错认了人,予了太子手镯,将自己卷了进来。
我又想起当时老皇帝赐死我前,在他的书房,景琰说的那一番话。
“父皇,儿臣走前便同你说过,若儿臣得胜归来便求一门亲事,儿臣只想求苗家四女苗纯熙为妻,儿臣如今回来了,意中人却在父皇怀中?”
后背涌上层层热意,像身后宫殿的火蔓延到身上。
我热泪盈眶。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想娶我,让我在他的羽翼下自由。
助我父亲将我送入宫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他,而是太子。
因着那只手镯,景裔从一开始便想好让我入宫。
但那时,他或许只想让我潜藏在他父皇身侧,可天有不测风云,景琰反得极为迅速。
于是,我这把刀,他便用在了景琰身上。
而景琰,或许从未有过反意,只因我莫名入宫,不想我终日困觉在那红墙之内,便就反了?
是以,祸国殃民的妖妃,真的是我。
我瘫软在地,眼泪层层涌出。
22.
现在,景琰或许还不知裘以柔才是真正的细作。
我对上紫鸳希冀的眼,夺了令牌高举,朝身边来往士兵下令,
“召集人手,随本宫搭救陛下!”
看清令牌的宫人面面相觑,踌躇着不肯动。
那些卫兵跪在地上,颤抖着回话,
“陛下有令,只命我等在您身侧守护您的安全……”
眼里泪意汹涌澎湃,又是演戏啊……景琰,你还真是。
若我刚刚仔细看了便会发现,身边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根本就是同一批人,来来往往佯装不知的模样,实则就是在身侧守护我的安全,护送我出这行宫罢了,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或许外面马车旁,也守着一堆人。
景琰,你的安排,可真妥当啊。
“让我回去。”
我哽咽着声,艰难地继续下令。
众人还是围着我不动弹,我夺过身侧最近卫兵的佩剑,以自刎相逼。
23.
景琰并没料到我会回来,或许在他的心里,此刻我已坐上马车,将一辈子远离这皇城纷争。
见着我回来,眼里闪过许多许多不一样的神采。
有惊喜,有愠怒,有爱慕,也有无奈。
也便是这一刻,看着他的情绪叠加的眼,我心里难过得不行。
裘以柔的寝殿,血腥一片,裘以柔倒在床榻上,死不瞑目。
幸好幸好,他并未被蒙蔽。
“裘以柔,她是太子的人。”
“我知道。”
房里寂静一片,景琰瘫坐在地上,脸色平静。
我还未发觉异端,却听他说。
“过来。”
我扑过去抱住他,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景琰轻柔地抚掉我的泪,叹息着,“别哭,别花了这么好看的妆。”
我看见桌上凌乱的酒杯,又看着如今体力丧失的他,颤抖得不行。
“那酒,你喝了?”
景琰未说话,我急地朝他大吼:“你不是那般聪明吗?连我都算计进去了,怎会被她蒙蔽!”
景琰用仅剩的力气将我拢进怀里,“不是在这喝的,是先前同你时喝的。”
像突然迎来当头一棒,我抖得不行,“可是我并未……”
“是紫鸳。”
“这不可能!”
我急地斥他。
“紫鸳是我在贩子手中买下的丫头,自小便跟着我,她不可能背叛我!”
“她也是皖北人。”
一句话将事实定下,我的身子摇摇欲坠,慌乱且无措。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她听说要来皖北避暑是那种神情,她自小跟在我身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断不可能这般没见识。
但如果皖北便是她的家乡,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是以,太子一早便知我与你已联盟,他早已开始将计就计?”
景琰盯着我,淡笑着默认。
“对不起。”
我朝他道歉,却见他的脸颊越来越近,倏尔,咬住我的唇,将一枚咬碎了的小东西渡进我的嘴里,还来不及吐出,便消融在我和他的唇齿间,融为水,叫我吞咽了下去。
一吻毕,我的脑海不再清醒,临睡前,听见他对我说,“熙儿,睡吧,这是我与他的世仇,刀光剑影,尸横遍地,朕怎能让你看见。”
“你会回来,朕真的很开心。”
24.
我足足昏睡了半月之久,醒来时,爹爹伴在我身侧。
我这才知,景琰的计划并未因我的折返而改变,那含在嘴里的药丸,便是他的后手。
他早知我或许会在最后一刻猜透所有,是以,早早便准备好了这些。
彼时,我已随父亲抵达北国。
沅朝江山,就此离我远去。
25.
在父亲口中,关于旧朝景琰母妃缺失的那一页终于补全,我也终于明白,景琰在我入睡前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景琰母妃生的倾国倾城,可也就因这无上容貌,惹了老皇帝心悦不说,也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直到有了景琰,皇后对其的狠毒嫉妒也依旧没停下,老皇帝太过宠爱这女子,皇后害怕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迟早被掠夺,于是串通了旁人,一起构陷她与侍卫私通。
老皇帝知道景琰母妃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也知道,她不爱他。
他是什么人,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他给了她荣华富贵,她凭什么敢不爱他。
愤怒,心虚,自卑,又狂傲的情绪迅速占据大脑。
他不想查清楚什么,不是不爱他吗,那就背着这罪名,肮脏屈辱地死去吧,连着他们的儿子,他也会让他活得像条狗。
景琰,便是在老皇帝这样的心思里,活到现在。
而太子呢?
真的是那般清风明月的人吗?
世人皆说太子良善,是忠义之辈。
可他的母妃构陷杀害了景琰的母妃,而他,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被如此打压,不闻不问,甚至背地取笑作乐。
他的良善,是给世人看的。
他的阴私,全给了景琰。
我小时的忧愁不过是完不成先生的课业被打手心,一直去的衣裳铺子卖空了我喜欢的布匹,可他呢?
被强求而生下来的种,母妃屈辱含冤致死,仇人近在眼前夜夜笙歌,行军路上被恶意丢弃差点饿死。
可不止,远远不止这些。
父亲哀叹的口吻令我泪流满面,太苦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还吃了很多的苦。
26.
沅朝动向终于传来了北国,说书先生抢着第一手听闻,在茶楼里高谈阔论起来。
那一日,大火弥漫了整个皖北行宫,一些来不及逃散的宫人烧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
离朝太子景裔携其余孽,意图刺杀沅朝皇帝景琰,其余孽人数众多。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行宫内火光冲天,众人嘶声呐喊。
可奇怪得很,那皇帝随身暗卫却通通不顾皇帝只掩护着一马车往城外走,刺客们先以为是那皇帝调虎离山,等追上去一看,竟是一紫衣丫鬟在马车内。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冲上去捏住说书人的衣襟。
“后来呢?”
那说书人被我一扯,又见我身后数多随从,哆哆嗦嗦地继续说下去:“那还能是怎样?定然是太子将皇帝擒去,日日折磨了呀。”
手里骤然卸了力,我再也忍不住了。
“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通通不存在了。
景琰于我的存在,便是那夏日旭阳,直视时刺眼,靠近时又灼烫,可当那轮烈阳就此熄灭时,心里也就陷进那片黑暗。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这才知,这个人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他是那么重要。
落在太子手里,他一定会死的。
我终于知道我是怎么从那行宫里出来的了。
是景琰耗费了用来保护他的暗卫将我带了出去。
那马车中紫衣丫鬟其实是紫鸳,确实是调虎离山啊,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
是为了掩人耳目,将我从小路送出去。
所以便让自己随身暗卫去掩护了紫鸳。
景琰,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是一国之君,我又何德何能啊。
27.
沅朝群龙无首,北国很快受到蛊惑向沅朝发起侵略,边境地区战火连绵,而我随父亲再次踏入了沅朝土地,隐姓埋名开了间酒楼为生。
极令人不解的是,此时群龙无首的沅朝在战场上并未吃什么亏,边境的将军像战神般得心应手。
颇有些曾经景琰的影子。
刚开战时百姓们还有些不安迷茫,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好消息越来越多,大家都不怕了。
众人吹嘘最多的,便是那战神将军。
我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
距离景琰行宫失踪已经半年之久。
而与北国最后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十万雄军对阵于边境处,打得北国屁滚尿流。
众人这才知,沅朝不过是刻意勾引他朝进犯,早早便制定了作战计划,这一仗,倒是叫北国几十年都无力再进犯,也一举将沅朝推向了一个新的国度。
雄军回城,百姓相迎。
我也一身老板娘打扮去城门口看了看。
见那少年将军黑甲裹身,于高头大马上朝我探目而来,腰间别着佩剑,晶亮宝石将太阳光一一折射,落在我眼里。
而我的视线,落在他眼上。
银色面具上的那双眼。
是我至死都不会忘记的眼。
那双眼曾经缱绻,恋慕地看过我。
我怎么会忘,我又怎么能忘。
他是景琰,亦是我思念了许久的夫君。
北国到这儿的距离很远很远,可我知,我是一定要回来的,那个少年将军,终被我等了来。
我掩面轻泣,在如歌如颂的欢呼里,只我一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隔着人群,他停了马,朝我伸来一只手。
“熙儿,过来。”
28.
后来我得知,行宫大火那日,景琰其实并未因我的酒水而中药,那口酒,他也并未喝下。
行宫外皆是太子的人,可于宫中随之跟随的禁卫军,在那一日,包围了整座皖北城。
唯一有可能有闪失的,便是景琰让自己的随身暗卫去掩护了我,而他自己,则是孤身一人在包围圈最中间。
太子武艺不精,可耐不住他的死士众多,二人厮斗直到最后一刻,景琰的禁卫军突破太子的死士圈,前来护驾,差一点,那匕首差一点便插入景琰的心肺。
那一日,血流成河,行宫也被烧了个干净,太子见大势已去,自刎而亡。
而太子及余孽为何能如此猖獗,北国定是脱不了干系,于是景琰便将计就计,将二人皆以命丧黄泉的消息散了出去,也就有了说书先生那半真半假的胡言乱语。
北国定是不想放过这种机会的,蓄了兵力,却不料,被景琰猛扑了回来。
这些事太过复杂,但不得不说,景琰的心思,实在是太过缜密不疏。
且他亦是隐忍的,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我皆被蒙在鼓中,我以为自己将他算计了,实则,一直都在他的算计里。
他的算计,又怎么不是将我的算计一一实现呢?
29.
与景琰再次温存,我倚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在我耳侧的心跳,宫人进来燃香,味道极为熟悉,我抬眸望去,不正是那年夏日我想赠他的安神香吗?
恍惚间,想起我们从前的点滴。
“陛下,这香怎么……”
他仿佛一瞬变得极爱说话,拥着我温言道。
“爱妃那些绿豆羹,后来朕又派人去膳房端了,甚是清甜。”
“那陛下,臣妾是红唇好看,还是粉唇好看呢?”
我白他一眼,想脱身而出。
他却锢我更紧。
“一言不合就要同朕吃味了吗?朕这后宫现今除了爱妃,再无旁人了。”
“熙儿,我许不了你自由了,日后便随我,一同被关在这皇城中吧。”
“做我的皇后,好吗?”
他没再自称朕,像世家公子般的求娶而非高位者的施舍。
我轻轻点头。
其实我所求的并非自由,而是我害怕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就这么搓磨老矣,可若那个人,是我爱之怜之之人,我想,我是愿意的。
“陛下,臣妾所求无非二人一心。”
我抚上他的眉眼,想起初入宫时问爹爹的话,不禁呢喃起来,
“陛下啊,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儿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