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稳固的现实政治：公共权力与制约机制（3）

自然状态之所以是战争状态，就是由于人的骄傲。每个人都想比别人获取得更多，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一个人得到就意味着另一个人失去，谁都不愿意分享自己的东西，大家只能靠武力抢夺，力量强大的人抢到手的东西可能转眼又被更强大的人抢走。在自然状态中，每个人都是孤立无援的，虽然可以任意夺取他人的财产甚至伤害他人，但同时自己的财产与生命也没有任何保障可言。这就触发了支配人性的另一种动力——恐惧。由于害怕不期而至的悲惨境遇，人们决意要结束自然状态。

在霍布斯的政治哲学中，人们追求和平不是因为什么崇高的理想，也不是由于多么深刻的理性，而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在《利维坦》中，他不断重申，对死亡的恐惧才是社会存在的基础。正是这份恐惧，让人们决定放弃对彼此的管理，让渡出自己的权力，共同指定一个人或一个组织担任主权者，代表众人的意志，约束众人的行为，以此来抵制互相伤害的情况。被霍布斯称为“利维坦”的“国家”便诞生了。这个巨灵吸纳了所有公民的力量，具备了无上的权威，因而被霍布斯称为“会死的上帝”——也许某一天缔结成国家的契约会被摧毁，但是当它还在的时候，我们就要全身心地服从。

这样的利维坦形象让霍布斯的政治理论分成了两个维度：在人民的维度上，他充分肯定个人对于主权者这一公职的权力授予；在国家的维度上，他又特别强调政府必须具有说一不二的绝对掌控力。虽然前者看上去避免了马基雅维利式的新君主的酷政，但后者也不免令人担心：我们真的有能力控制这头被创造出来的国家巨灵吗？我们在交出权力之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到类似的自然状态，只不过这次掠夺、压迫我们的成了国家呢？如果你读过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的小说《科学怪人》，就知道这样的担心并不多余，一个好的创造动机并不必然会带来好的创造品。当然，在《科学怪人》问世的一百多年前，在《利维坦》出版的三十多年后，哲学家约翰·洛克就表达了对霍布斯的质疑。

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洛克的白板说，他的政治哲学也一样著名。他对政治的构想同样从“自然状态”这一观念出发，只不过与霍布斯相反，洛克认为人类的自然状态恰恰是受道德法则影响的存在阶段。大部分情况下，大家都在不侵犯他人自由的前提下享受着自己的自由。如果说霍布斯“自然状态”的关键词是“战争”的话，洛克“自然状态”的关键词则是“自由”，对于自由的追求也构成了洛克政治哲学的底色。

然而，洛克同样认为，自然状态不是完美的，因为总有害群之马会干出侵害别人自由的勾当，这时被侵害的人就可以用暴力的手段惩治不遵守道德法则的人。要确定这种手段确实符合以暴制暴的公平，而不是伪装成受害者，实则欲加害别人，就需要一个高于任何一方——确切地说是高于所有人——的裁定者。正如你所预料，这个裁定者就是国家。

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到，尽管洛克费尽心思试图说明，他所认为的自然状态没有霍布斯说的那么残酷，但最后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人类生活在自然状态的危险。尽管他本人一定不会同意这个结论，因为在其著作《政府论》中他就强调，自然状态下的以暴制暴只是特殊的情况，人们需要成立国家，只是为了防止滥用自由给他人造成的不便。

当然，如果你真正了解洛克政治哲学的旨意，就会明白他的这种坚持并非刻意求异。在洛克对自然状态的说明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他在试图消解霍布斯式的国家绝对权威性——在自然状态中，人们可以根据道德法则来享受个人自由，国家的出现只是为了解决享受自由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所以，国家的角色绝不是利维坦般令人害怕的巨灵，而只是个人自由的保护者。也就是说，对自然状态的不同描述会推演出不同性质的国家，洛克之所以强调自然状态没那么糟糕，就是因为他想据此设计出一个能给人们充分自由的国家，而不是霍布斯所赞许的那种带有专制性格的国家。

现代自由主义的追随者总会在洛克的《政府论》中找到令他们激动的源头，同样激动的还有资本主义的信奉者——洛克强调自由，就是为了给他的财产理论奠基。他认为，人是自由的，就意味着人对自己的人身享有一种所有权，通过这副身体的劳动获得的所有物，仍然属于自己。建立政府的目的是保护个人的自由不受侵犯，其中亦包含对个人财产的保护。我们在孟子那里也看到了类似的强调，但在古代政治理论中，国家与个人财产的关系相当松散，君王只会保证人民生活的基本物质水平。真正把二者联系起来，并怀着巨大的热情赞扬创造财富行为的人，就是洛克。在洛克的设计中，国家是一个向往物质繁荣的商业共同体。

为了减少国家与民争利甚至欺民得利的情况，洛克提出要将国家的公权力分散，特别是要发展出一个监督权力本身的权力。六十多年后，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那本著名的《论法的精神》才在日内瓦偷偷出版，书中正式提出，立法、行政、司法三种国家权力应由三种不同职能的国家机关行使，以达到互相制约的目的。所以，现代政体中的权力制衡理论，最初的设想仍然来自洛克。

在洛克之后，同样提出国家应该保护个人私有财产的人，是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只不过后者的政治哲学恰恰以对洛克的批判开始。卢梭认为，洛克把自然状态想象为人人遵守一定的道德法则、通过身体劳动获取财产，这种设想是不对的，因为这些情况是人类进入社会之后才可能发生的事。他认为，自然状态是一种相当原始的生存阶段，在这个阶段，人类甚至没有发明语言，因为那也是进入社会之后的事情了。基本上，卢梭把“自然状态”诠释成一种遥远到我们无法了解的远古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