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的道德判断未必准确：义务论与后果论（2）

康德得出“人是目的，不是手段”这条道德法则，是基于一个不能被反驳的事实：人具有自由意志，即我们的行为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这样一来，每一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行动，而不是沦为他人意志的工具。不过，如果有人非要反驳说，他的自由意志就是让自己甘愿成为他人的工具，这不可以吗？不可以。因为康德所说的“自由意志”并非没有任何约束、做什么都行的意志，而是必须在理性限定下的意志。换句话说，只有充满理性的意志才是自由的。

无论你是否同意康德背后的这些论证，都没有关系，因为比起赞成康德的道德哲学，更重要的是理解康德道德哲学提出了一种怎样的伦理模型。在“人是目的，不是手段”的表述中，我们能够感觉到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这里的“不容置疑”是说，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遵守这个道德法则。换句话说，判断一个行为是不是道德的，只需看它是否与这条道德法则相符合，即我们的行动受到了某些绝对的道德法则的约束——康德称之为“定言命令”——在一个行动开始之前，我们已经能断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种认为道德价值来源于行动本身与道德法则相符合的理论，被称为“义务论”。

义务论是三大伦理模型之一，它的形成受到了康德思想的很大影响，但康德的道德哲学只是义务论的代表之一。除了康德，英国的伦理学家戴维·罗斯也为义务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把义务分为“显见义务”与“实际义务”，前者指忠诚、补偿、感恩、正义、慈善、自我改善、不伤害别人这七种义务，后者指其他诸如“不要和父母顶嘴”“不要插队”等一般义务。戴维·罗斯认为，显见义务有行动上的优先性和绝对性，实际义务则没有。如果你问他，为什么显见义务是七种，而不是更多或更少，他会回答你说，这是由显而易见的直觉决定的。

在义务论者这里，行为有义务服从道德法则的规定。不管这个道德法则是来自无可争辩的事实，还是来自显而易见的直觉。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说这个行为是道德的。对于朱迪斯的假设，我们的反应符合义务论：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可杀人。也就是说，“不可杀人”是一个道德原则，符合它，就是正确的；不符合它，无论你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都是错误的。

我们的道德直觉符合义务论，这不正好说明道德直觉很准确吗？如果你这么想，请立刻看看下面的例子。

假设你是一位机长，很不幸，你所驾驶的飞机发生了严重的问题，它正无法挽回地向地面落去。你唯一能做的，是决定这架飞机按当时的方向坠落在一个人数较多的村庄，还是改变方向坠落在一个人数较少的村庄。你会怎么选择呢？

这个例子是英国哲学家菲莉帕·富特提出来的。就失事飞机这个例子而言，我个人的选择是改变方向，让飞机坠落在人数较少的村庄。如果你的选择和我一样，我们将会进入对伦理学更复杂的讨论。如果你的选择和我不一样，即飞机方向保持不变，降落在人数更多的村庄，我就要恭喜你了，你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一以贯之的义务论者。尽管对于那个人数更多的村庄来说，你的决定没有丝毫值得恭喜的地方。

我相信，在这个例子中，那些和我做出一样选择的人，都认为要把灾难的影响降到最小；反过来说，就是要保障更多人的利益。在伦理学中，这种考量被称为“后果论”。后果论认为，一个行为的好坏仅取决于它所引起的结果的好坏。在漫威电影《复仇者联盟2》中，大反派奥创说，为了实现地球真正的和平，必须消灭不断发动战争的人类。和许多科幻作品中的疯狂科学家一样，奥创的目的是好的，但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产生的结果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后果论者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认为一个道德行为的结果必须是好事，而不能成为事与愿违的悲剧。

与义务论一样，后果论的内部也有诸多不同的理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效益主义”。效益主义也被称为“功利主义”。“效益”和“功利”其实相当于我们之前所说的“益好”，只是在效益主义这里，它特指幸福。效益主义认为，一个行为如果能增进最多数人的幸福，它就是道德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最多数人的幸福”具体到某个实际事件中，就是该事件涉及的所有人的幸福。如果该事件还会引起某些人的痛苦，那么效益主义则认为，在计算最后的幸福总和时，要减去某些人的痛苦才行。另外，效益主义还认为，作为一个事件的相关者，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其权重都是相同的，不能认为某个人的快乐可以抵消另外两个人的痛苦。

比如，在某个小区中有一只恶狗，经常袭击路人，为了保障居民的安全，小区物业决定请动物管理部门捕杀这只恶狗。物业的这个决定得到了小区大部分居民的同意，只有少数爱狗人士提出反对，他们认为即使这只恶狗咬过人，也不能剥夺它的生命。在功利主义者看来，判断物业的举动是否道德，要看所有赞成者对于安全得到保障的幸福感是否多于爱狗人士因为狗被捕杀而导致的痛苦感。总而言之，功利主义所代表的后果论，是希望通过道德行为来为世界增加幸福、减少痛苦。

这也是我们选择让飞机降落在人数较少的村庄的原因。在这个例子中，我们的道德直觉与结果论相符合了。现在，你知道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了吧？对于一部分人来说，道德直觉是不准确的。在一些时刻，它会偏向义务论；但在另一些时刻，它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偏向后果论。并且，一时间我们似乎无法说清，为什么同样都是牺牲更少的人，让飞机坠落在少数人的村庄就是能够被接受的，而医生杀一个人来救五个人就是不能被接受的。接下来，我便尝试对这种矛盾做出一个可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