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世间的虚妄不实:佛教的认识论(2)
书名:哲学进化论 : 一场关于世界、意识、道德的无止境追问作者名:李浩然本章字数:2995更新时间:2024-06-07 15:29:27
在进入部派佛教之后,僧人们开始用“空”这个概念来形容“不真实”。所以,说一切有部的思想可以被概括为“我空法有”。其中,“我空”是指使一个事物作为整体而存在的主宰性力量并不存在,“法有”是指作为构成事物的各种条件和要素是存在的。必须指出的是,“我空法有”只是说一切有部的一家之言,部派佛教中的其他派别也有“我、法皆不空”、“我、法皆空,一切事物均一无所有”等诸多不一样的观点。不过,我在这里之所以要着重说明说一切有部的思想,是因为这种思想引出了佛教认识论上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否有一种认识可以作为其他认识的根本?
从说一切有部对“法”的论述中,我们已经知道,他们认为事物是依靠各种条件和合而成的,在各种条件中,人的精神活动占据着很大比重。现在,我们以同样的思路追问,各种精神活动的存在需要依靠什么条件吗?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部派佛教没有在精神活动之外另外树立某种条件,而是对精神活动本身进行了整理与区分,认为有一种心识活动可以作为其他一切精神活动的根本。
在说一切有部的经典《品类足论》和《大毗婆沙论》中,人的精神活动被分为两种:心与心所法。所谓“心所法”,是指可以作为事物存在条件的各种具体的精神活动,比如情感上的喜怒哀乐、意志上的决定与放弃、观念上的是非判断等。而这些精神活动之所以能够形成,是由于人拥有一种根本的精神能力——心。“心所法”,顾名思义就是这种根本精神能力所产生的“法”。在心与心所法的关系中:前者是根本,是统率;后者是作用,是附属。在说一切有部的另一部经典《俱舍论》中,心与心所法被形象地称为“心王”与“心所”。
无论称呼如何,我们看到的是,从部派佛教开始,人的精神活动开始有了性质上的高下之分。在这个区分中,心或者心王代表着一种终极的能力,它掌控着其他一切精神活动。从认识论的角度看,这似乎是在说,人的感觉、知觉等认识活动被一种更加高级的超级认识能力决定着。不过在部派佛教阶段,对于这种超级认识能力或者心王究竟是什么,当时的印度高僧们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直到大乘佛教阶段的瑜伽行派出现,这个问题才得到相对完满的解答。
由于资料不足,现代研究佛教的学者把大乘佛教的兴起时间推断到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世纪。所谓“大乘”,就是“伟大的运载”,这里的“运载”说的是佛教的教义,指佛法像运载工具一样,把我们带到了解脱的境界。“大乘”这个名字是信奉其教义的僧团自己拟定的,其目的是与当时的部派佛教区分开。所以,部派佛教也被大乘佛教信仰者贬称为“小乘”。当然,这个称呼未受到部派佛教的接纳,毕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教义是二流的。
信仰大乘佛教的僧团之所以有信心做出这种“大”“小”的区分,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与部派佛教的修行目标有差异。大乘佛教徒认为,修行的目的不仅要自利,还要利他,这样才能圆满成佛。在他们看来,传统的部派佛教只求自利,只希望断除自身的烦恼,获得解脱,属于境界稍差的小乘。
除了人生追求上的这个差异,大乘佛教还提出了很多不同以往的理论。其中就包括上述提到的对于人的根本精神能力究竟是什么的解答,这个解答主要出自公元4世纪前后兴起的瑜伽行派。瑜伽行派有一部经典《解深密经》,其中提到了人的一切精神活动的根本是“阿赖耶识”。它也被称为“种子识”,是说其他各种意识都是由其生出的。阿赖耶识是一切“法”的根本,它的存在保证了人们拥有认识佛法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没有阿赖耶识,人们就不可能成佛。同时,由于阿赖耶识与其他的精神活动或者认识能力是完全不同的,即由于阿赖耶识不属于我们认识世界万物所需要的各种能力的范围,所以此时此刻就没有办法用说明某个具体事物的方法,来说明阿赖耶识有什么具体的内容。
在这里,我必须坦承,由于本人尚未修成果位,也没有从大乘佛教所说的教义中领悟和体会到真正的解脱,我能做的只是在知识上把关于阿赖耶识的一些描述传达给你。
以阿赖耶识为理论的核心,瑜伽行派构造出一个被称为“三类八识”的认识结构。至此,佛教的认识论有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所谓“三类八识”,是说人一共有八种意识,这八种意识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代表感知的前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这六识并非大乘佛教所创造,在部派佛教阶段,人有六识的说法就已经存在了。
在这六识之中,意识与其他五识稍有不同,它没有对应的外在对象,而是对其他五识所获得的信息进行整合。这似乎是构造认识论的常见方法:在最基本的信息接受官能之上设置一个可以处理信息的高级官能。在西方经验派洛克和休谟那里,处理感觉信息的是反省,但大乘佛教所说的意识似乎在功能上更为复杂一些,它还包含着类似于推理的思维能力和类似于记忆的储存能力。从这点来看,意识有点像康德所提出的知性。不过,省略思考过程的类比多少有些不负责任。在东西方哲学中,我们经常能够发现类似的结论,但如果耐心地了解各自的立论旨趣和推导过程,就会发现相似外表之下包含的是天差地别的个性,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和六耳猕猴一样。
三类八识中的前六识,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人类对自身最基本的认识。几乎在各种文明中,哲人们都注意到了人类在认识上所具有的两种能力:感受与思维。但关于这两种能力之上是否还有更高级的认识能力,以及这种能力是什么,各种文明则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对于大乘佛教中的瑜伽行派来说,六识的说法是对之前传统的延承,真正体现其独特思考的是第七识末那识和第八识阿赖耶识。上文我们已经知道,阿赖耶识是瑜伽行派的核心观点,它指代能够让人成佛的最高级的精神活动。瑜伽行派认为,这种最高级的精神活动并非和代表感知功能的前六识直接接触,而是通过一个中介,即第七识末那识进行的。
“末那”有“思量”的含义。你一定会觉得末那识与意识有些相似,但末那识的“思量”特指对自我的思考。换句话说,末那识就是“自我意识”。瑜伽行派的观点是,人通过六识获得感知后,很容易形成“我”这个概念。比如,如果被针扎了一下,我们会疼;如果吃到了变质的食物,我们会闻到、尝到霉菌的味道。在这些感知的积累下,“我”自然就出现了。因为很明显,感知功能是为隐藏在背后的主人服务的——下次再遇到尖锐的东西,就知道躲开了;知道某个食物变质,就不会去吃了。如果感知背后没有一个主人,感知就没有意义。这个主人就是“我”。
这种感知背后有一个“我”存在的想法,很容易令人联想起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笛卡儿认为,可以怀疑一切,但不能怀疑“怀疑”这个活动本身。所以,怀疑是存在的,而怀疑存在,怀疑的背后就必须有一个“我”存在。与笛卡儿一样,瑜伽行派也认为自我意识才是诸多感知背后的真正主宰,但是与笛卡儿不同的是,瑜伽行派同时也认为这种自我意识是人类执迷不悟的根源。如果人只有末那识和前六识,那么我们将永远处于以自我为中心的行为模式中。如果你还记得佛教在创立之初的重要目的是要破除婆罗门教所说的“大我”和“小我”,那么你就能明白瑜伽行派设立末那识正是为了说明,人一切错误认识的根源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过,作为新时期的佛教代表,瑜伽行派批判人们的自我感觉良好,并非老生常谈,而是辩证地指出,末那识所代表的自我意识虽然是错误的,但也是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自我意识,人们也无法知道“我有阿赖耶识”“我有成佛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末那识虽然会使人误认为有一个自我存在,但同时也能对阿赖耶识进行主观上的感应,这就在理论上给予了人进入终极境界的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