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世间的虚妄不实:佛教的认识论(1)
书名:哲学进化论 : 一场关于世界、意识、道德的无止境追问作者名:李浩然本章字数:2926更新时间:2024-06-07 15:29:27
公元前6世纪左右,佛教在古印度兴起。如果忽略关于佛教起源的那些神奇的传说,仅仅从思想史的脉络入手,几乎大部分研究佛教史的学者都会告诉你,佛教的出现是为了抵抗当时的婆罗门教以及与婆罗门教教义一脉相承的种姓制度。当然,当时抵抗婆罗门教的不仅仅只有佛教,流传至今的耆那教也是当时反对婆罗门教的代表,只不过论及影响,佛教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沙门之王。
从佛教史的分期来看,从释迦牟尼创教到他圆寂后的一百年,该教被称为“早期佛教”或者“原始佛教”。佛教最基本的思想就是在这个阶段被创立的,在这些思想中,处于核心位置的是“四谛”“五蕴”“十二因缘”这些概念,其中与认识论相关的是“五蕴”说。
“五蕴”说的提出同样与反对婆罗门教教义相关。婆罗门教认为,宇宙中存在着一个超越一切的终极本体“梵”。作为宇宙的主宰者,“梵”可以称为“大我”;作为身体的主宰者,“我”可以被称为“小我”。二者的关系是“梵我一如”,即“梵”与“我”是同一的。由于“梵”是永恒不变的,与之密切相关的种姓制度中的最高层,就在理论上得到了永具主导权的保障。
作为种姓制度中另外两级刹帝利和吠舍的思想代表,佛教当然要在理论上反对存在着一个亘古不变的东西。所以,佛教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变化不居的,这种变化由五类要素聚合而成:色、受、想、行、识。在这五蕴之中,有四蕴是和人的精神活动相关的,只有色蕴是关于物质的,但不论是精神还是物质,佛教认为其背后并没有某个神灵或者某个实体存在。
不过,如果背后没有神灵或实体存在,又是什么力量使得五蕴可以结合的呢?这便涉及原始佛教的“缘起”概念。所谓“缘起”,就是“依靠条件而生”。这里的“条件”一共有十二种,也就是上述所说的“十二因缘”,它们基本上都是指人的精神活动。原始佛教如此设定的意思是,万事万物的存在并不独立于我们的精神活动之外。换句话说,人的思维与意识是某个事物存在的前提条件。这一点对天天使用支付宝的人来说,感觉尤为明显。在互联网时代,“钱”已经完全成为精神上的产品,如果说古代的钱还是金光闪闪的贵金属,现在的钱似乎只是显示屏上的一堆字符,它之所以能让我们买来日用品,是因为大家都信任它。不过,如果我们来到亚马孙河沿岸的某个古老部落,这种信任就会受到极大的挑战——没人愿意用一些摸不着的数字来换取商品。
你也许会说,钱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换来实实在在的东西——至少,我们用钱买到的面包是真实的。不过,从原始佛教的观点来看,面包也不过是颜色、气味、触觉等精神活动的集合。这种观点有点类似西方近代认识论中经验派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不过这里面的区别在于:经验派论述人感知过程的目的,是想说明我们是如何一步步认识事物的;而原始佛教论述人感知过程的目的,则是想说明事物是由包括认识在内的人的精神活动形塑出来的,对于这种精神活动的产物,不能信以为真。
从以上“五蕴”说和“十二因缘”说中,我们可以大体获得一个印象:佛教在西方认识论还没有作为一个正式的哲学领域出现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人精神活动中的种种环节,其细致程度比之于两千多年后在欧洲出现的唯理派和经验派毫不逊色。唯一有些缺憾的是,原始佛教在提到人的这些认识活动时,并没有像西方哲学家那样整理出一个清晰的从感性到知性再到理性的层层递进的认识过程。换句话说,原始佛教对于人精神世界中各种环节的关系,讨论得还不够明确。
这个问题在佛教发展的下一个阶段得到了关注。通常认为,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2世纪左右是部派佛教的阶段。释迦牟尼圆寂百年之后,各地僧团纷纷兴起。由于对佛教教义的理解不同,他们在思想上产生了分歧,在多次结集商议都未取得一致之后,僧团彻底分为两大阵营——“上座部”与“大众部”,史称“根本分裂”。虽然学界至今对造成佛教根本分裂的导火索还有多种看法,但一个可以肯定的事实是,部派佛教意味着佛教思想从此开始了分化。
一般来说,当一种哲学思想能够分化、演变、融合时,它才具有长久生存的可能性。佛教之所以日后能够成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恰恰是因为它的教义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充满了不同角度的理论与不同方法的解说。而这些互有抵牾、攻讦的派别之所以能够源源不断地产生,成为佛教发展的不竭动力,就是因为原始佛教在创教之初就留下了某些没有解决的关键问题。这些关键问题往往带有思想的张力,无论你从哪一边入手,都只能找到完善自己证明的方法,但做不到彻底地驳斥与之相反的意见。这样,围绕这一问题,新的思想就会不断地涌现。
在部派佛教阶段各派别所争执不下的问题之中,有一个最为关键,即“法”是否实在。这里所说的“法”,其实就是一切事物或一切现象。在原始佛教的教义中,我们已经知道,万事万物只是人的各种精神活动的结果的集合,背后并没有一个真实的主宰者。但这个结论还包含着很多有待回答的问题,比如,如果依靠各种条件而形成的事物是不真实的话,那么被依靠的条件本身是否是真实的呢?假如我们认为作为事物形成条件的“五蕴”和“十二因缘”中所描绘的那些精神现象也是不真实的话,那么这个知道“所有精神活动都是不真实的”的精神活动本身也是不真实的吗?
从以上这些问题来看,部派佛教争论不休的根本原因在于,原始佛教在论及“法”时,没有对它进行详细的分类与差异化的说明。在佛教中,“法”是一个外延很大的概念:它既包括物质,也包括精神;既指代现象,也指代本质。这样,在人们不知道诸法之中哪个是主要的、哪个是次要的,哪个是原初的、哪个是派生的时候,直接被告知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就容易产生理解上的困难。换句话说,佛教思想毕竟不是怀疑主义,它虽然揭示了万物流转的虚妄不真,但同时也想向大家指出宇宙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所以在真与不真之间,佛教必须把握好一个宣教的尺度,否则,如果只是一味地告诉世人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那么这种否定一切的态度必将引火烧身,导致大家对佛教教义本身是否为真产生怀疑。当然,如果认真研究原始佛教,就会发现释迦牟尼并没有一刀切地否定一切。事实上,释迦牟尼似乎早就明白在论说真与不真时,把握合适的尺度是十分困难的,所以在论述类似问题时选择了闭口不言。佛陀的这种行为被称为“无记”。但缄口不言的态度对于根器一般的学习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从佛教之后的理论不断精细化的趋势也能看出,一个宗教如果想获得更多的信仰者,对于关键问题的解答是不能回避的。
在部派佛教对“法”是否实在这一问题的回答中,说一切有部的理论是最引人注意的。顾名思义,说一切有部认为,法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实在的。说一切有部像古希腊原子论者一样,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极微”的粒子构成的。这样一来,原始佛教所宣称的事物的不真实,就变成了“事物在现象上的不真实”。所谓“现象上的不真实”,就是说某事物是由粒子和各种条件组合而成的。所以,作为整体的这个事物并非真实存在,在这个事物的背后也没有什么本质或者实体可言。这就好比,我们用沙子堆起一座城堡时,城堡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沙子。换句话说,说一切有部似乎表明,构成事物的条件与材料都是实在的,但被构成的事物却不是真实的。这就一方面继承了原始佛教对于婆罗门教认为万物背后都存在着一个主宰力量的反对,另一方面也颇有洞见地指出了不真实的世界中究竟什么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