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人生知,到格物致知:儒家的认识论(5)
书名:哲学进化论 : 一场关于世界、意识、道德的无止境追问作者名:李浩然本章字数:2235更新时间:2024-06-07 15:29:26
不过,实话实说,程朱的这番话听起来很容易让人误解为,他们并没有把最关键的信息透露出来。我们从程朱的“格物”说中只知道,每个事物都含有天理,只要不停“格物”,就会获得这个天理。但是,究竟怎么“格物”,这个天理又有什么内容,他们并没有说清楚。比如,我有一双运动鞋已经穿了两年,至今我还没有从它身上明白宇宙的根本道理。或许是我的方法有误?或许我不应该穿它,而应该用来观赏?或许我穿的运动鞋种类还不够多?
和我有一样苦恼的人还有明代的王阳明。他因为想要从竹子中获得天理而死盯着竹子看了七天,最后不幸病倒。王阳明从这件事中认识到,不仅竹子中没有理,任何事物中都没有理,理只来自内心。所以“格物”实际上是“格心”,即端正自己的意念,别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致知”的“知”也不是万物如何运行的知识,而是特指伦理道德的“良知”。王阳明在这里直接使用了孟子的概念,试图说明人对世界认识的根本是一种道德判断。不过,把“格物”说成“格心”的论调,在心学的创立者陆九渊那里就有了。陆九渊并没有做什么格物的实验,而是直接指出,一切深奥的道理早就在人心中,格物的实质就是要照顾好我们的这颗心。与理学相比,心学直接把外物对于认识的价值取消了,其结果是得到了一个颠覆我们常识的结论:认识并不需要有实际的对象,我们只需要训练认识本身,就能得到真正的知识——道德上的是与非。
稍作思考我们就会发现,认识论在中国后期的发展愈发表现出了一种向道德哲学贴近的倾向:心学把“格物”说成“格心”,这是把对世界的探究转为对人道德意识的探究。理学虽然没有像心学一样否认外物的价值,但还是把“格物”说成“格理”,即对伦理法则的探究。而气学也没有割舍对道德的推崇。张载虽然承认没有认识对象就谈不上认识能力,即心与外物必须是共存的,“人本无心,因物为心”,但是他更强调,心不能局限于对外物的认识,只有超越外物,才能获得真知的认识。张载把对外物的认识称为“见闻之知”,而把超越外物的认识称为“德性之知”,并认为后者具有绝对的价值。这种区分基本上可以概括中国认识论的根本特点:对自然知识的忽视与对道德知识的重视。
然而这个特点也可以说是问题。道德知识虽然也可以算作一种知识,但它所关注的焦点在于道德,而不在于认识。你可以通过朱熹、王阳明这些人的认识论知道如何做一个好人,但是在他们的论述中,却找不到像西方哲学那样对于知识形成过程的一步步探寻。反过来说,西方哲学为什么要去一步步探寻人的认识过程呢?这是因为,只有了解了人的认识活动,我们才能确保自己在接收信息、输出信息的时候做到准确。换句话说,认识是一种求真的活动,但道德是一种求善的活动。说到这里,相信你也会认同,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品德高尚,只要他不去学习,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切开的苹果放久了会变色,为什么车突然停止的时候人会向前摔倒。
不过,如果你把这个疑惑说给生活在宋元明时代的读书人听,他们未必会觉得这是问题。因为无论是理学、心学还是气学,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在自己的理论中描绘了一种对世间万物彻底了解的认识状态,就好像我小时候经常幻想的那样:有一瓶神奇的药水,喝下去就能掌握以后所有考试中的内容。不过,这样的药水应该是不存在的,中国的认识论必须在理论上回答,一个人究竟如何能通过道德上的修养过渡为认识上的全知?
对于这个问题,宋代以降的很多儒者都采取了荀子的思路:只要保持心的虚静,事物的真实本质就会自然呈现。被视作理学宗师的周敦颐是北宋最早把这个观点继承下来的人,他提出将“主静”“无欲”“壹”等概念作为修养的目标——这几乎就是荀子“虚壹而静”的翻版。在程颢那里,他又提出了“敬”这个概念。不过,很快他的弟弟程颐就说,所谓“敬”,即容貌举止的严肃整齐,其根本还是为了实现心的“壹”与“静”。后来朱熹也同意这种通过敬畏来保持内心虚静的方法。陆九渊更是把这种对于虚静的追求落实到了行动中,他主张通过静坐的方式来达到内心安静。之后,静坐也确实成了儒者们修养身心的流行方法。
说到这里,我们就能发现,先秦时代孟子与荀子分别从天赋道德与虚静境界两个方面对心的强调,被宋代之后的思想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道德知识是洞悉宇宙的根本,而掌握这种知识的方法在于对心的虚静的训练。这里面一个小小的改动在于,荀子说心是虚静的,是因为他不相信心中有天赋的道德知识,但理学家却认为包括人在内的每一个事物都天生蕴含了道德法则,心学家更是认为人心之中就有天赋的道德良知。在这种情况下,心的虚静就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状态,而是在具备道德法则或道德意识的前提下,不具有邪念以及过分的欲望。这样一来,既能保证认识活动中道德的根本地位,也能保证有一定的方法来实现道德修养。
不过,坦率地说,即便宋代及其之后的哲学家开始尝试用荀子“虚壹而静”的实践活动来达到认识上的透彻,这对普通人来说仍然是非常困难的。由于我尝试了几次静坐都以失败而告终,所以我现在要说的话也许就没有那么客观:我仍旧不相信一个人能通过静坐来认识宇宙的根本道理。即使真能通过静坐得到某种认识,也无法确定这个认识就是所有人都能认同的真理。就算是认同静坐的宋元明时代的儒者们彼此之间,还不完全认同对方的观点呢。只是,无论我信不信,彼时的哲人们都已然给出了一种与西方哲学有很大区别的对待认识活动的态度,并且在理论上确实存在着一种可能性——达到虚静的境界。如果你能做到,请一定要告诉我,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当然我承认,不管能否达到那样的境界,尝试端正心念,总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