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感知连接世界：近代经验派的认识论（1）

在对天赋观念提出批评的众多经验派哲学家中，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是著名的一位。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真有天赋观念的话，为什么大多数人都不自知呢？比如，作为读者的你在阅读此章之前，就不知道上帝已经把一个观念放入了你的脑海中。如果心灵之中存在着一个观念，为什么我们从未感觉到？洛克还颇为警觉地提醒说，统治者可能会把一些利于其政权的原则说成是天赋的，这样人民的服从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在理论错误与实践危害两个方面对天赋观念提出疑问后，洛克直接给出答案说，人的知识不来源于任何天赋的东西，而仅仅来源于我们的经验。

如果把洛克的思想展开，更确切的描述是，知识来源于“观念”，观念则是我们经验或者反思经验的结果。必须注意的是，洛克所使用的观念可不是唯理派天赋观念的那种观念，它包含了知觉、思辨、信仰等一切人的精神活动。总体来说，洛克认为观念有两层来源。其一是外在感觉，是我们直接与外物接触时获得的。比如，靠近火会感觉到烫。其二是内在反省，这是我们的心灵对观念的再次感受与思考。比如，靠近火感觉到烫之后，便产生了“人生如被火烤炙一样痛苦”的感受。外在感觉是人被动获得的观念，内在反省是人主动形成的观念。无论被动还是主动，在通过观念形成知识之前，人的心灵之中一无所有，像一块白板一样，观念则是后来印在白板上的痕迹。这便是洛克解释人的认识过程而提出的著名的“白板说”。

当然，无论是外在感觉还是内在反省，它们在白板上留下的印记都不足以直接成为我们称为知识的东西。洛克说，在外在感觉与内在反省所造成的观念中，既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心灵通过自身的能力把前者相加、相减和比较得到后者，而后者则常常与知识相关。比如，我们把色彩斑斓、有毒等观念加到一起，可以得到某种蘑菇不能吃的知识；把“官”与“民”等观念中的独特性减去，得到“人”的观念，进而知道了在政治上人人平等的知识；把日食现象留下的观念和潮汐现象留下的观念进行比较，而得出二者之间具有因果联系的知识；等等。无论如何，在洛克看来，一个观念是无法形成知识的，知识必须由两种及以上的观念彼此产生关系而形成。所以，所谓知识，就是观念之间的关系，而观念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又是心灵运作的结果。

从心灵动作的角度来看，洛克把知识分为直观知识、推演知识和感性知识。直观知识是对观念的直接反映，比如“奇数不是偶数”“汉字与英文不同”等。推演知识是利用直观知识的确定性得出新的结论，比如从“死是不好的”推论出“不可杀人”。至于感性知识，洛克特别说明，它不算是真正的知识，因为它不是来自观念之间的关系，而是来自观念与事物是否相符的比较，这种比较在他看来是不准确的。比如，当我们听到一只狗在叫，就不能得出结论说“狗是会叫的”，即使后来又遇到了第二只、第三只，直到第一百只都在叫，也不能肯定地说，世界上所有的狗都会叫，虽然在一定的范围内认为“狗是会叫的”并没有什么问题。

在这里我们能看到，当观念和现实进行比较时，就涉及一个归纳的过程。从统计学的角度看，归纳只能让我们接近事实，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的归纳不可能穷尽所有的样本。与感性知识相反，直观知识和推演知识则不需要经验上的归纳，它们仅依靠着头脑中的活动就可以得出结论。

不知道你是否对洛克的这个知识分类感到满意，无论你的打分是多少，我都要在这个时候指出一个容易令人困惑的地方。那便是，如果感性知识是不准确的，是否意味着事物在我们心中留下的关于外在感觉的观念是不准确的？进而来看，对其再感受的内在反省观念也会是不准确的？在洛克的思想中，外在感觉留下的观念和感性知识是不同的，后者仅涉及事物那些不确定的属性，而前者除了包含这些不确定的属性，也包含事物确定的属性。洛克根据属性的确定性把事物的性质分为两种：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前者指诸如广延性、运动静止性、数量性这些事物固有的不可改变的属性，后者指诸如颜色、形状、气味这些非事物本身固有的属性。现在我们就可以知道，外在感觉之所以给人留下准确的印象，是因为它包含关于事物第一性质的观念。而感性知识之所以不那么准确，是因为它关注的对象仅仅局限于事物的第二性质之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洛克在划分出事物的两种性质之后，也承认了唯理派经常讨论的实体概念。就像这个概念最初的含义一样，洛克也认为，事物第一性质的诸多属性需要实体作为支撑者，因为在逻辑上，先有实体，然后才有实体的运动、静止等。但洛克随即又说，实体概念只是观念上的一个假设，并不是真实的存在。从其知识分类来看，实体属于推演知识一类。

洛克对实体的暧昧态度使我们无法理解，事物的第一性质究竟如何附着在一个不存在的基质之上。他的继承者，出生于爱尔兰的虔诚主教乔治·贝克莱则在理论上完全否认了实体乃至于物质的存在。贝克莱认为，洛克之所以对实体概念左右为难，是因为他从对事物的属性划分开始就搞错了。在贝克莱看来，事物的第一性质不是什么固有属性，它和第二性质一样可以变化。同时，它和第二性质绑定在一起无法分离，因为我们根本就没办法感知没有颜色的广延。

贝克莱还认为，物质那种占据空间的属性，不过是我们视觉与储觉的叠加结果而已。比如，由光线的深浅，我们知道了物质的形状；由触碰时的软硬，我们知道了物质在形状内的质料。按照这样的思路，物质的第一性质反倒需要以第二性质为基础。实际上，贝克莱哲学的所有目的，正是要移除认识过程中物质本身的作用，去凸显心灵的作用。所以，他的观点常常是消解事物本身的固有性质，强调精神活动留下的观念才是认识的唯一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