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力的觉醒:《老子》与《易传》中的阴阳(3)
书名:哲学进化论 : 一场关于世界、意识、道德的无止境追问作者名:李浩然本章字数:2081更新时间:2024-06-07 15:29:17
从老子后面的说明来看,这种属性上的对立是由于万物所含有的阴阳二气造成的。发现属性对立或有差异的结果,是把个体事物从整体中区分出来,即确定个体事物的存在,所以所谓“二生三”,就是说属性的差异除了意味着属性在不同角度的二元对立,还意味着通过属性差异而确定的个体。通过不同的属性差异,我们可以确定不同的个体,个体的数目是无穷的,这就是所谓的“三生万物”。简而言之,“一”代表万物存在的整体,“二”代表万物存在的差异方式,“三”代表差异方式及由其确定的个体。在这里“生”并非母鸡生小鸡的那种物质性的生成,而仅仅表示一种结论的推演。
在从“一”到“三”再到万物的推演中,阴阳的作用是揭示万物从浑然一体到各自有别的原因。老子的论述中,虽然也用“气”来描述阴阳,但这个“气”已经不是物质性的“气”了。老子用“二”来指代阴阳,说明在他心中,阴阳早已从“六气”中脱离开来,而不再与天象有关。可以说,老子谈及“阴阳之气”时所表达的,是蕴含在万物之中的一对要素,它们虽然表现为事物属性上的对立,但又必须与对方共存。
如果非要用一个现代词语对其加以解释,“力”是一个较为合适的选择。晚清思想家章太炎就曾说:“诸儒所谓气者,应改称为力,义始相应。”当代新儒家的代表唐君毅亦曾有过相似看法。在电影《星球大战》中,有一种被称为原力的设定和老子所说的“气”十分相似,它的分类也和光的两种相反状态相关:代表善良与正义的正面力量被称为“光明原力”,代表邪恶与愤怒的负面力量被称为“黑暗原力”,二者分别被绝地武士与西斯尊主控制,并分别通过沉思和仇恨而涌现。光明原力与黑暗原力虽然彼此对立,但又互相连接,所以在《星球大战8》中,我们能看到代表光明的蕾伊与代表黑暗的凯洛·伦产生了心灵连接的情节。《星球大战》小说也提到了光明原力与黑暗原力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个性质基本上可以比拟阴阳二气的和合共存。
用“力”来理解阴阳,《易传》中“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含义就清晰了,即阴阳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与转换乃万物变化发展的总规律。《易经》作为卜筮用书,关注的内容本来是事物变化发展的凶吉,“道”概念的出现使这种关注不再以结果为目的,而是将事物变化的规律本身作为考察内容,而且考察的对象也从具体的事件转变为作为整体的普遍万物。这个考察的结果便是阴阳。由此也可以看到《易传》和《易经》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后者事无巨细地讲述每一卦、每一爻所代表的事物微妙的变化,其目的是实际的预测应用;前者则高屋建瓴地用阴阳把经验世界所有繁杂的变化总结成两种相反力量的交替,其目的是,在理论上设立一个可以在根本上表达万物的变化是什么的概念。而当人们跳出具体事件的吉凶预测,从整体上认识万物运行的规律并以之指导行动的时候,好的结果便会出现,即“继之者善也”。
现在再来反观《易传》中的这句话,就会发现,它把“以八卦断事物变化之凶吉”的卜筮原理转化成“由阴阳彰显道之善与不善”的抽象原理,后者正是《易传》的哲学性。这个哲学性仅凭《易传》的寥寥数语很难归纳出来,必须参考同时代其他作品中对阴阳更加深刻的论述。
通过对老子论述的参考,我们已经知道,把阴阳理解成“力”的目的,就是把二者从与物质关联的想象中解放出来。受物理学概念的影响,现代人看到“气”这个字,总会联想到由原子或者分子构成的气体。于是,一些学者在解读包括老子在内的中国古代哲学家的阴阳论述时,完全采取了经验性的立场,视二者为构成万物的基质。这样一来,阴阳二气似乎就变成了阿那克西美尼意义上的本原。也有学者顺着道生阴阳的判断把道视作万物本原。
“本原”本是一个固有的名词,在先秦时代表达“根本”的意思,但鉴于在现代学术中,“本原”不可避免地对应着古希腊的arche,所以使用它的时候一定要慎重,至少在心中要清楚,老子并没有像古希腊哲学家一样,讨论过万物是由哪种或哪几种质料性的存在构成的。道是规律,阴阳是力,如果不是强行想象的话,我们很难在老子思想中找到他对事物物质性生成和变化探索的痕迹。被誉为近现代中国最具原创性的哲学家牟宗三在《才性与玄理》中就曾指出,不是一个能生能造之实体。同理,阴阳亦不是能生能造的万物基质。
不过,如果仅仅把讨论的范围放在《老子》和《易传》,阴阳的非物质性还算相对清晰。毕竟,这对概念在两部著作中出现的次数都不是太多,而与之相关联的“道”的概念在两部书中也没有物质性的描述。但一旦把讨论范围扩大到后世思想家对《老子》的解读,阴阳的非物质性就成了问题。这是因为,自汉代起,老子的“阴阳”概念就被解读为物质性的气,这种解读直接影响了现代学者对老子本义的分析。当然,思想创造和学术研究是两回事,前者完全可以借用已有的思想资源进行新的解读创造,但后者却需要对事实加以厘清和说明。所以,如果站在学术角度研究《老子》,注意到老子和汉代思想家论述阴阳的差异,要比直接用汉代的结论反过来诠释《老子》更严谨些。
那么,汉代思想家为什么不用抽象的“力”来理解阴阳之气,而是赋予二者以物质性呢?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对“气”的概念有了新的认识。而正是由于这个认识,中国哲学才有了和西方哲学对话的初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