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特征之下的本质：实体与亚里士多德的“质形论”（1）

从泰勒斯的“水”到德谟克利特的“原子”，我们依稀可以感觉到，本原问题的讨论到最后，愈发倾向于现实世界而非未知世界。换句话说，随着元素论者和原子论者对先哲意见的折中，本原与万物的关系就像散落的乐高块与拼好的模型一样，完全成了物理意义上的组合生成关系。这样的思考虽然打破了众神造物的神话，但对未知世界的描述却没有太让人满意。显然，在元素和原子的作用下，所谓的未知世界的运转实际上和经验世界的堆积木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

可以想见，如果按照这些关于本原的主张继续走下去，接下来的思考目标就会愈发地集中在现实世界，这是因为只要承认万物变化，就需要解释万物在本原作用下的变化过程，而对经验世界中的变化解释得越细致，就需要为本原设定越多的物理属性，其结果便使得对本原的探索更像科学研究而非哲学思考。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从泰勒斯到德谟克利特的这段哲学，被后世研究者称为“古希腊自然哲学”。“自然”这个词说明了这一时期的哲学思考还没有真正脱离经验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自然哲学其实也可以算作自然科学的前身。

如果一切都按照自然哲学的轨道运行下去，我们也许就看不到后来的哲学了。挽救这一切的人是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从更根本的角度思考了本原问题：当我们问“万物从何而来”的时候，我们究竟在问什么？举例来说，当在餐厅中吃到一份香嫩无比的牛排时，你会感叹道：“这么好吃的牛排是怎么被烹饪出来的？”如果你足够好奇，也许就会找厨师询问料理牛排的方法；如果那个厨师足够好心，他甚至还会告诉你挑选牛肉的方法。当你准备按照厨师传授的秘诀试着做一顿牛排时，亚里士多德出现了，他提醒你，一个热爱美食的哲学家不必转行去做厨师。

如果你对这句话有些不解，他会挥动双手向你解释道：能够刺激你的味蕾与视觉、让你感到愉悦的是牛排的味道、质地、大小和颜色等诸多“属性”；询问牛排的料理方法，实际上就是去弄清楚这些属性是如何产生的。现在，一个关键的区别出现了：如果继续沉迷于这些属性的物理来源，那么你可能会成为一个厨师，或者至多成为一个贴近古希腊自然哲学家的厨师。然而，如果你能认识到自己注意的只是牛排的属性，而进一步思考牛排除了属性，是否还有其他的内容，或者牛排凭借着什么使这些属性聚到了一起，那么祝贺你，你已经是一位哲学家了。

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明确把自然科学和哲学区分开，并对哲学的研究对象做出严格限制的哲学家。这个研究对象，就是能承载牛排诸多属性的东西，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实体”。substance这个英文单词包含两个词根：一个是sub，“在下面”的意思；另一个是sta，“站立”的意思。因此这个词的原始含义是“在表面之下站立着的某种东西”，这个东西就是隐藏在属性之下的实体。

亚里士多德认为，相对于属性，实体才是更能表达某事物本质的概念。同样一块牛排，不同的厨师会做出不同的味道，这说明属性不是固定的。而且一块面饼可以拥有和牛排一样的形状，一杯红酒可以拥有和牛排一样的颜色，这说明属性也不是牛排固有的，所以属性并不能让我们真正了解一个事物是什么。而探寻属性如何形成，恰好是解答本原问题的题中应有之义。换句话说，即使我们确定了某个事物的本原，这个本原也只能展示属性的形成过程，而不能揭示属性之下的本质。比如，用对本原探讨最成熟的原子论者的观点看，牛排由无数的牛排原子构成，每一个牛排原子都必须具有整块牛排的色香味的属性。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思考方式，我们仍然可以追问，在去除属性之后，牛排原子还剩下什么。这就是说，作为“本原”的那个高级存在本身还面临着“实体”是什么的拷问。

如果你在牛排的例子中仍然没有清晰地明白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实体”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可以试着这样理解：“本原”是能够产生万物的高级存在，“实体”是诸多属性之下的本质存在。前者决定着万物从何而来、如何而来，后者决定着一个事物究竟是什么，即一个事物为什么是它自身而不是别的东西。这里包含亚里士多德一个很重要的思考：当我们问“万物从何而来”的时候，表面上是在问万物根据何种本原而产生的，实际上是想通过万物的产生过程弄清楚万物的实体是什么。但是，对“如何产生”的回答并不能解决“是什么”的问题，因为前者只能告诉我们属性的来源，却不能告诉我们属性之下藏着什么东西。换句话说，亚里士多德敏锐地发现，对本原的探究并没有揭示出一个事物的本质，也就是实体。从这个判断开始，自然科学与哲学走上了两条道路：前者将继续钻研万物由何构成、如何运动，后者则正式对属性之下的实体开始了思考。

本原与实体，或者说万物的来源与万物的本质，这两种思考对象的区别在于：前者涉及事物形成的动态过程，所以对它的解释就需要还原出从本原到万物的转化；而后者则只涉及静态的事物本身，所以对它的解释就需要挖掘隐藏在现象之下的真相。“动态”常常发生在现实世界中，这是我们人类在草长莺飞或天高云淡的自然环境中看到的最为熟悉的万物存在的方式，尽管在对本原问题的回答中，出现了不少用感觉无法捕捉的答案，但它们仍旧是对现实世界中动态现象的模仿，仍然符合我们的经验常识，这就使得对本原的思考总是与现实脱不了干系，无法彻底进入超越现实的未知世界。而被亚里士多德认为是哲学思考对象的实体，由于是静态的存在，所以具备摆脱经验现象的可能性，再加上它总是隐藏于属性之下，可以说没有什么比它更适合作为未知世界的代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