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小院庭芜绿:折杨柳(1)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作者名:三书本章字数:1742更新时间:2024-06-07 15:34:36
如果没有杨柳,春天还是不是春天?
如果陌上没有杨柳,还会不会有折柳赠别?
柳梢头的月亮,和山岗上的月亮,是不是同一个月亮?
如果没有柳絮飘飞,暮春是不是只剩枯萎?
杨柳对于古人,意味着春天,意味着家园,意味着浪漫,意味着伤感。
对于今人呢?杨柳似乎可有可无,似乎什么也不意味。没有杨柳,春天还叫春天,但失去了一些内涵。
杨柳,作为一个词,我们对它的认知已经改变。对词的认知的改变,乃是我们与万物之间关系的改变。
一首生命的赞美诗
咏柳
[唐]贺知章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如题,这是一首咏物诗。
我们都见过杨柳,但若以文字来描述,却会忽然感到困难,若以诗歌来吟咏,那就更觉无从下手。即便日常相伴的事物,比如一个苹果、一张木桌、一个杯子、一块捡来的石头,一旦我们凝视它们,它们就会变得不同,变得陌生。
而当人试图用语言去描述或吟咏物时,人与物便从彼此幽闭的状态,踏入了万有共存的神秘河流,人与物的关系也将重新建立。
植物学知识对于咏柳没多大意义。是落叶乔木还是灌木,有什么经济用途,甚至枝叶细长下垂等性状,皆属认知层面的柳。我们平日在河边看到垂柳,或窗外柳丝飘拂,柳和我们的关系是审美层面而非认知层面的。
咏物诗所咏的就是人对物的审美感觉。感觉本身微妙抽象,要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则往往不得不借助比喻。贺知章在《咏柳》中全用比喻,而且是隐喻,这些隐喻是否巧妙,我们略作剖析。
“碧玉妆成一树高”,乍看以“碧玉”比柳色,但“妆成”又在暗示柳树像一个人。其实我们一读就想到“小家碧玉”。南朝乐府有《碧玉歌》,梁元帝萧绎的《采莲赋》有“碧玉小家女”,从那时起,“碧玉”就是小户人家少女的代名词了。此句则既写柳色,又隐喻早春的垂柳像一位清纯的少女。
第二句仍用隐喻。“万条垂下绿丝绦”,摹状柳的葱茏之态,并呈现出色泽和质感。绿丝绦,即柳条纤长柔软,如丝带冉冉。从第一句到第二句,视角由远及近,色泽从碧玉到绿丝绦,更加具体细腻了。
再看柳叶,细细尖尖,真像用剪刀片片裁出。被谁裁出?当然是造物主。但诗人说“二月春风似剪刀”,“似剪刀”,此处既保留了造物的神秘,同时也是对自然的赞美。
此诗遣词造句恰如垂柳,清新温柔,全是赞美:赞美柳色,赞美柳条,赞美二月,赞美春风。诗人以这些赞美,最终赞美了生命,赞美了语言和诗。
若以现代的怀疑精神审视,碧玉、剪刀之类的比喻,或嫌过于拟人化。柳树作为物的存在,在诗中被拟人化地取代了,即诗人所咏之柳只不过是人的自我投射,而并非独立实在的柳树自身。
在欲辨与忘言之间
绝句
[唐]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诗几乎人人能诵,若问杜甫在诗中想说什么,或曰诗意何在,恐怕十个人中有九个不知道,剩下的一个也许会说,写的是诗人在那一刻感悟到的世界。
世界由时间和空间构成,感悟是生命的忘言状态,“那一刻感悟到的世界”,这句话比较接近诗的本意。诗人的欲辨已忘言,其实已体现在诗题中,“绝句”作为诗体仅具结构意义,内容上相当于无题。
绝句结构本身就是内容,即由四句诗截取的时空点,或世界的一个切片。诗人在此感悟到的,就是那突然敞开的时空:广袤、完满、自足。
“两个黄鹂鸣翠柳”,有过类似生活经验或对语言本身敏感的人,读到这句立刻就感到欢喜。黄鹂,翠柳,颜色相互辉映,春光明媚。黄鹂叫声清脆,且鸣翠柳,更觉勃勃生机。视觉与听觉体验,又触动着深层的生命意识。
不论写诗还是读诗,真正的触动并非来自表面经验,而是说不清的深层直觉,类似一种集体无意识。比方在夜里听到犬吠,我们心里立刻被唤起的那种感觉,某种早已遗忘的远古记忆。
李白在《金陵酒肆留别》起句曰“风吹柳花满店香”,同样,柳花的飘飞和香气,唤起的也是深层的生命意识:春天的美好,离别的忧伤,东风像是为人送行,满店的花香都在挽留……诸多感觉叠加的流动状态,才是我们的真实存在。
再说“两个黄鹂”,为什么是两个?一个行不,三个呢?想想看,如果只有一个黄鹂,那叫声不免有些孤单,而三个又嫌吵闹了点儿。鸟儿本身也总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事实和诗意层面上,两个黄鹂都是一种必然。
“一行白鹭上青天”,明朗又洁净。曾见过一只白鹭飞上并不怎么蓝的天空,当时心中感到莫名的震动,若是一行白鹭上青天,那该有多么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