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夜晚的故事（2）

《鸟鸣涧》不止于此，在这首诗中，我们还能听见音乐，不是诗歌的音乐性，而是诗中流淌的音乐本身。

再次强调，这首诗写的不是幽静，幽静如果只是幽静，那是死的，不必衬托，不必去写。更不要像有些人那样琐琐碎碎，去考索皇甫岳是谁乃至鸟鸣涧在哪里，这些不必要的伪知识，会杀死普世意义上的好诗。真正的诗歌，永远蕴蓄着神奇，这应该才是《鸟鸣涧》想馈赠给我们的。

春山多胜事

春山夜月

［唐］于良史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春山多胜事，只是我们已全然不知。如果能像诗人那样，在春山漫游一个夜晚，那将是多么奢侈的事。没有时间，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份闲情逸趣。

读唐代诗人于良史写的这首《春山夜月》，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想说的是有太多的胜事，无法尽写。也许，对于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漫游，连写一首诗都是多余的。

那个夜晚的美好，都在“赏玩夜忘归”中了——胜事之多，令人流连忘返。诗人仅举了两个例子：“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两个例子从古代一直生动到今天。古人的玩兴由此可见一斑。不，应该说诗人确有雅兴。

其实在我小时候，遇到明月夜，我也曾玩过“掬水月在手”的游戏。掬水在手，手心里就有了一个月亮。这是童趣，也是诗意。诗人就是天真未泯、对万物永远好奇的人。

“弄花香满衣”，山里春花馥郁，染得弄花人的衣服都香了。月与花，都是春夜山里的奇迹，它们不只是被观赏的对象，更是在与人交流的活物，有着繁盛的生命力。

说不尽的胜事，仅此两句略为点染，如冰山露出的两个尖角。那些欲说但终究未说的美好体验，乃是隐藏在水下的庞大部分。这正是诗歌的魔力，看不见的冰山，经读者的感受力和想象力赋形，获得不同的生命，因此意境隽永。

接着，一句“兴来无远近”，多么自由，多么任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走多远完全乘兴。这也是“胜事”的根本所在，漫游的乐趣即是随兴，兴之所至，忘路之远近。

等到要回去时，“欲去惜芳菲”，却不得不告别。这也是很本真的心情，我们也都体验过，比如小时候在外面玩得尽兴，多想一直玩下去，但天总会黑，人总要回家吃饭。不得不告别的心情，如同有个约定被留在风中，那种怅惘，也许就是时间的真相。

天就要亮了。已经下山了，听到钟声，再次回望，隐隐望见寺院的楼台，深藏于春山之青。“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当一个人恋恋不舍地下了山，总要回望的，何况还听到钟声。钟声从山上荡下来，而你刚刚还在那里。钟声中有一个你，在与你挥手道别。

酒醒时分，写一首诗

和袭美《春夕酒醒》

［唐］陆龟蒙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与苏轼的杨花词一样，这也是一首和韵超过了原唱的诗。先来读读皮日休的原诗《春夕酒醒》：“四弦才罢醉蛮奴，醽醁馀香在翠炉。夜半醒来红蜡短，一枝寒泪作珊瑚。”同写酒醒刹那的观感，陆龟蒙的诗时空开阔，满身花影比红蜡寒泪更灵动洒脱。

夜半酒醒，这一刻的孤独，皮日休在《闲夜酒醒》中写得更可感：“醒来山月高，孤枕群书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此诗写于他隐居襄阳鹿门山时期。想想诗人酒醉醒来，看见高高的山月，这个瞬间，仿佛置身于一个史前的现在，一个亘古的宇宙时刻。但“自我”马上回到他的意识里，他发现自己孤枕在群书中间，这就是他在尘世或不在尘世的位置。接着，他感到口渴，他想喝茶，他唤山童……随着更多“自我”的返回，他也就更深地陷进尘世，而山童“呼不起”，则叫他在酒醒的孤独中停留得更久，也使他有所悟而写下这首诗。

陆龟蒙与皮日休既是诗友，也是酒友，二人经常相邀饮酒赋诗。《春夕酒醒》与《和袭美〈春夕酒醒〉》就是二人酒醉倒地，醒后各自即兴赋诗所得。皮诗前两句意为醉倒前的琵琶声犹在耳，乍醒时水炉上余酒犹香，很贴合醒来时的感觉，实为白描。

和诗前两句“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陆龟蒙写的是身世之感，没有刚刚酒醒的新鲜，却在这个初醒的时刻，看见自己浪迹江湖的如梦生涯。“黄公酒垆”是典故，出自《世说新语》，原指竹林七贤饮酒之处，此处引用不无自我标榜之意，即自诩人生旷达襟怀高远。

“觉后不知明月上”，沉醉可以想见，同时也是觉后一惊。即便不醉酒，小憩片刻，醒来天欲暮，我们也会感到莫名的惆怅，似乎这一天永远失落了，失落到很远的地方。诗人酒醒后，不仅天黑了，而且明月已经挂在天上，心中的错位感和茫然一定更为强烈，但他没有直接抒情。

“满身花影倩人扶”，酒醒刹那，他对自己的身体也许感到陌生，而满身花影更使他吃惊。他想起来却起不来，只得请人搀扶，也许酒未全醒，也许花影太重。没有言明的抒情，全都浓缩在这个意味深长的形象中。

较之皮日休的蜡泪凄寒，陆龟蒙可谓情致翩翩。此诗情志略带落魄，但没有哀伤叹惋，倒是浪漫洒脱，潇洒似一无所求，有如庄子的“泛若不系之舟”。

陆龟蒙的《丁香》诗曰：

江上悠悠人不问，十年云外醉中身。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

由此诗来看，诗人也并非完全旷达。满腹诗书才华无所施展，使他心中仍结着丁香一样的愁苦。

不能说哪首诗中的他更真实——愁苦有时，旷达有时；快乐有时，悲哀有时。全都是生命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