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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1)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1)

书名:水浒传:经典插图评点本(全二册)作者名:施耐庵本章字数:2442更新时间:2024-06-05 16:09:22

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无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铤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不说林冲喝那汉,偏说那汉喝一声,显得是个勍敌。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八字写第三日林冲如见。睁圆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浅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写得晶莹射人。

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独写林冲跳出,见其志不在斗,若杨志既失车仗,则自不应先住也,用笔精细如此。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何也?将船渡过了河,细。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奇称。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定有宝刀。五侯杨令公之孙,定应争气。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未失生辰纲,先失花石纲,有意无意,间中一衬。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文臣升迁要钱使,犹可也,至于武臣出身,亦要钱使,古今一叹,岂止为杨志痛哉!打从这里经过,顾倩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杨志又有杨志声口。

王伦道:“你莫是绰号唤做‘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又何也?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好货,亏他说。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须知此番过河,中间特特为着一人渡来渡去者得意也,然却故意独藏过,使人自看。上山寨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与林冲讨饭句掩映。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写秀才经济可笑。因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口头语,岂真谓林武师哉!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好货,亏他说。秀才自大语,每每有之。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写杨志又另是一杨志,不是史进,不是鲁达,不是林冲,细细认之。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杨志大喜。此却与前二人同,林冲则不尔,细细认之。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