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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1)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1)

书名:水浒传:经典插图评点本(全二册)作者名:施耐庵本章字数:2315更新时间:2024-06-05 16:09:13

此文用笔之难,独与前后迥异。盖前后都只一手顺写一事,便以闲笔波及他事,亦都相时乘便出之。今此文,林冲新认得一个鲁达,出格亲热,却接连便有衙内合口一事,出格斗气。今要写鲁达,则衙内一事须阁不起,要写衙内,则鲁达一边须冷不下,诚所谓笔墨之事,亦有进退两难之日也。况于衙内文中,又要分作两番叙出,一番自在林家,一番自在高府。今叙高府,则要照林家,叙林家则要照高府。如此百忙之中,却又有菜园一人跃跃欲来,且使此跃跃欲来之人乃是别位犹之可也,今却端端的的便是为了金翠莲三拳打死人之鲁达。呜呼!即使作者乃具七手八脚,胡可得了乎?今读其文,不偏不漏,不板不犯,读者于此而不服膺,知后世犹未能文也。

此回多用奇恣笔法。如林冲娘子受辱,本应林冲气忿,他人劝回,今偏倒将鲁达写得声势,反用林冲来劝,一也。阅武坊卖刀,大汉自说宝刀,林冲、鲁达自说闲话,大汉又说可惜宝刀,林冲、鲁达只顾说闲话,此时譬如两峰对插,抗不相下,后忽突然合笋,虽惊蛇脱兔,无以为喻,二也。还过刀钱,便可去矣,却为要写林冲爱刀之至,却去问他祖上是谁,此时将答是谁为是耶,故便就林冲问处,借作收科云:“若说时辱没杀人。”此句虽极会看书人亦只知其余墨淋漓,岂能知其惜墨如金耶,三也。白虎节堂,是不可进去之处,今写林冲误入,则应出其不意,一气赚入矣,偏用厅前立住了脚,屏风后堂又立住了脚,然后曲曲折折来至节堂,四也。如此奇文,吾谓虽起史迁示之,亦复安能出手哉!

打陆虞候家时,“四边邻舍都闭了门”,只八个字,写林冲面色、衙内势焰都尽。盖为藏却衙内,则立刻齑粉,不藏衙内,则即日齑粉,既怕林冲,又怕衙内,四边邻舍都闭门,真绝笔矣。

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张三李四,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攧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掸。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是菜园风景。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

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若漏此句,便是两个赤膊人,如何体面?凡作史最易漏者,如此等句是也。此书定不肯漏者,如此等句是也。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甚么鸟人,到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虽是实话,然亦骂相国寺不小。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二事不相蒙,合成快语。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甚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直杀得入去出来!”

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此句极易漏,此偏不漏。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是个泼皮酒席。正在那里喧哄,只听得门外老鸦哇哇的叫。奇文奇想。突如其来,毫无斗笋接缝之迹。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叩齿为禳,不知始于何时,乃此时已有之。然定是泼皮教法,非士大夫所宜有,乃今此法遍行上下,为之一笑。赤口白舌,八字成文,其中无有,而其外烨然。凡道家经集皆尔,不足览也。智深道:“你们做甚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众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

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杨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第一层是老鸦叫,第二层是叩齿咒之。第三层是道人说,第四层是寻梯上去,第五层是看。第六层是要盘上去。只一倒拔垂杨,凡用六层层折,方入相一相句,行文如画。智深相了一相,四字不是细作,正是气雄万夫处。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扳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写得有方法。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忽然递入明日。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