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秦惠称王齐魏伐赵，雕陵射鹊庄子悟道

前325年，岁在丙申。庄周四十五岁。宋康王十三年。

周显王四十四年。秦惠王十三年。楚怀王四年。魏惠王后元十年。韩宣王八年。赵武灵王元年。齐威王三十三年。燕易王八年。鲁景公二十一年。卫孝襄侯十年。越王无疆十八年。中山先王三年。

年初，惠施献策魏惠王：“大王即位以来，与赵成侯、赵肃侯长期敌对，两围邯郸失利，国力大损。如今赵武灵侯服满除丧，即将正式即位。大王不如与韩威侯同往邯郸，参加赵武灵侯即位典礼，与赵偃兵，重修三晋旧好，共同抵抗齐、秦、楚三强的威胁。”

魏惠王听从其言，带着太子魏嗣，又邀韩威侯带着太子韩仓，同往邯郸信宫，参加赵武灵侯的即位典礼。

赵武灵侯怒于中山连伐赵国，导致父君赵肃侯含恨而死，拒绝与魏和解。

四月戊午，秦惠君于秦都咸阳称王，史称秦惠王，明年更元。

魏惠王、韩威侯应张仪之请，前往咸阳，参加秦惠君称王典礼。中原诸侯视秦为夷，不与会盟的历史，至此终结。

礼毕，三君同乘一辆马车，巡游咸阳全城。

秦惠王三十二岁，站于马车之中，接受秦民欢呼。

魏惠王七十六岁，站于马车之左，屈尊担任驭手。

韩威侯年轻位卑，站于马车之右，受辱充当侍卫。

周显王即位四十四年，一再笼络秦献公、秦孝公、秦惠君，希望秦君像秦襄公一样扶助东周，遏制中原诸侯对周室的威胁。结果事与愿违，齐威公、魏惠侯、宋君偃接连叛周称王。如今秦惠君也叛周称王，周显王大为恼怒，从此不再寄望秦国。

楚怀王、齐威王鉴于魏、韩已经承认秦惠君称王，不愿树敌太多，均未伐秦。

秦惠君如愿实现了商鞅变法的第二个目标：由霸而王。

册封正夫人魏氏为王后，册立魏后所生、年仅五岁的嫡长子嬴荡为王太子。

册立宠姬芈八子为王妃，把芈八子今年所生庶子，视为称王之年降生、必能奠定社稷的天赐龙种，赐名嬴稷。

五月，韩威侯按照韩昭侯旧例，前往巫沙朝拜魏惠王。

魏惠王鉴于国力弱于往昔，不敢接受韩威侯朝拜，转而邀请韩威侯称王，魏、韩平等结盟。

韩威侯大悦，应魏惠王之请，在巫沙叛周称王。史称韩宣王。

原定的朝拜仪式，立刻改为结盟仪式，由魏相惠施、韩相公仲朋共同主持。

魏惠王、韩宣王均戴王冠，分庭抗礼，歃血为盟，相互承认王号，史称巫沙相王。

十月，韩宣王又往大梁，会见魏惠王。

魏惠王问策群臣：“寡人与诸侯偃兵多年，如今齐威王、秦惠王、韩宣王都与寡人友好，唯有赵武灵侯不肯与寡人和解，比赵成侯、赵肃侯更为强硬，应该如何对付？”

惠施说：“赵武灵侯不肯与大王和解，乃因中山君任命司马熹为相以来，不听大王约束，一再伐赵，去年又水灌鄗邑，导致赵肃侯暴亡。大王只有约束中山，命其不再伐赵，赵武灵侯才会与魏国、中山偃兵。”

公孙衍说：“大王年初屈尊亲赴邯郸，参加赵武灵侯即位典礼，赵武灵侯仍然不识抬举。大王一再忍让，已经仁至义尽，不能继续迁就，不如放弃与赵偃兵，邀约齐威王共同伐赵。”

魏惠王自恃国力大为恢复，诸侯多为盟国，于是听从公孙衍，约齐伐赵。

公孙衍率领五万魏军，从南向北伐赵，在桑丘击败赵军，杀死赵将赵护。

田朌率领五万齐军，从东向西伐赵，在平邑击败赵军，又攻取新城，擒获赵将韩举。

赵武灵侯刚刚即位，就被齐、魏联合击败，深感耻辱，誓报此仇。

田不礼禀报宋康王：“大王为宋桓侯修建的东陵，遭到盗掘！”

宋康王大惊：“为何有人胆敢盗掘君主之墓？”

田不礼说：“剔成君没把宋桓侯葬于宋国先君专用的雕陵墓区，草草葬于东陵。大王即位以后，下令重修东陵。去年曹商进献盗墓所得宝玉，受到大王重赏，于是宋国境内立刻盗墓成风，难以禁绝。如今达官显贵之墓多被盗掘一空，东陵无人守陵，所以有人铤而走险。”

宋康王大怒：“全力搜捕盗墓贼！”

没过多久，田不礼捕获了盗墓贼。

宋康王亲自审问：“宋民爱戴宋桓侯，所以寡人下令重修东陵。你身为宋民，为何盗掘东陵？难道既不爱戴宋桓侯，也不害怕寡人诛杀？”

盗墓贼说：“我爱戴宋桓侯，更爱戴大王。大王称王三年，尽管已经富国，然而尚未强兵。我认为是宋桓侯作祟，于是希望盗掘东陵，坏其风水，帮助大王复兴殷商之盛。”

宋康王觉得有理，于是释放盗墓贼，转问田不礼：“寡人已经富国，如何强兵？”

田不礼说：“大王征收重税，足以富国，难以强兵。想要强兵，尚须扩充武备。”

宋康王听从其言，命令田不礼建造武宫。

田不礼征调了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大量宋民，充当建造武宫的役夫。

庄遍二十四岁，无偿服役，自备干粮。

蔺且十六岁，庄咸十五岁，支离疏身有残疾，免于应役。

庄子四十五岁，公孙龙生于赵国。

庄子又往蒙泽钓鱼。

子桑在不远处漂洗麻絮，走过来说：“吾友子祀、子舆、子犁、子来，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人称东门四子，仰慕先生，愿请一见！”

庄子大喜：“先生之友，必是高士！”

东门四子来到蒙泽岸边，拜识庄子：“我们四人，常常互相谈论：谁能把天道视为头脑，把生命视为脊梁，把死亡视为屁股，明白死生存亡同属一体，我们就与他为友。先生安贫乐道，拒楚聘相，正与我们同道，特来拜识！”

庄子说：“我物德浅薄，天池太小，虽然闻道已久，然而悟道不深。子桑悟道甚深，我与子桑为友，受益不浅。能与四位交友，必将受益多多！”

六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夏日炎炎，庄子拿着弹弓，前往蒙山打猎。

蒙山脚下的雕陵，是历代宋君的专用墓区。胥吏看守陵园，闲人不得入内。

庄子看见一只奇异的大鹊，从南方飞来，翼展七尺，眼大径寸，翼尖扫过庄子的额头，掠过樊篱，飞入雕陵，停栖在一棵栗树的枝头之上。

庄子自言自语：“翼展很广，却不远飞。眼睛很大，却不见人。是何异鸟？”

提起衣角，快步跟入雕陵。手执弹弓，准备射它。

却见一只夏蝉，躲在树叶下面，正得美妙树荫，不知身后有只螳螂。

那只螳螂，借助树枝掩护，正要捕捉夏蝉，不知身后有只异鹊。

那只异鹊，利用螳螂分心，正要捕捉螳螂，不知树下有个猎人。

庄子突然想到，自己误闯禁地，处境同样危险：“唉！天地万物，原本互相牵累。不同物类，常常互相招杀。”

于是扔掉弹弓，转身向雕陵之外飞跑。

守陵胥吏追上庄子，大声叱问：“你偷了何物？”

庄子说：“我来打猎，没偷东西！”

胥吏出示弹弓，厉声斥骂：“没偷东西！为何远远看见我，扔了弹弓就跑？先君陵墓禁地，闲人不可擅入！东陵被盗以后，大王下令严防盗墓贼。你难道不是假装打猎，先来踩点？”

即对庄子搜身，没有发现赃物，只好放行。

庄子受辱回家，郁闷三天。

蔺且问：“夫子安贫乐道，从不发愁，为何近日心情郁闷？”

庄子说：“我执守外物，流连于人道浊水，迷失了天道清渊。我去蒙山打猎，异鹊之翼扫过我的额头，我不仅忘了身形危殆，而且忘了德心危殆，不慎误入雕陵。去年曹商进献古墓之玉受赏，今年宋人盗墓成风，东陵也被盗掘。所以雕陵胥吏怀疑我为盗墓踩点，对我肆意侮辱。蔺且啊，我郁闷三天，想起了吾师遗言：‘居于六合之内，不可盲从其俗。’终于领悟，如今天下诸侯乱战，正是螳螂捕蝉，异鹊在后。人生在世，同样如此。稍有不慎，身心必有危殆！”

蔺且问：“南伯遗言，如何理解？”

庄子说：“我一直理解不深，如今终于领悟。老聃所言‘为学者日益’，就是盲从伪道俗见的求知。老聃所言‘为道者日损’，就是抛弃伪道俗见的去知。大部分人都是为学者，少数人才是为道者。”

蔺且说：“如何从为学者变成为道者？”

庄子说：“吾师死后，我一再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一直不懂此梦之义，如今终于领悟：为学求知，必被伪道黥劓洗脑，逐渐习得成心，成为结茧自蔽的蛹虫，不知天地广大；为道去知，是用真道息黥补劓，自觉摒弃成心，变成破茧去蔽的蝴蝶，亲见宇宙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