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晋室绝祀剔成变法，漆园入官庄周为吏

前347年，岁在甲戌。庄周二十三岁。宋桓侯三十四年。

周显王二十二年。秦孝公十五年。楚宣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二十三年。韩昭侯十六年。赵肃侯三年。齐威王十一年。燕文公十五年。鲁康公八年。卫成侯二十五年。越王无颛十四年。中山成公三年。

赵成侯庶子赵范，发动叛乱，与赵肃侯争位。

魏惠侯欲报赵成侯支持公中缓之仇，出兵支持赵范。

赵范在魏军支持之下，袭击邯郸，兵败被诛。

魏、赵和解数年之后，重新敌对。

晋静公姬俱酒，死于屯留。在位两年，无子。

魏惠侯不愿再被晋君牵制，不肯再立晋君。

赵肃侯怒于魏惠侯支持赵范争位，继续牵制魏国称霸，又在屯留另立晋出公的后裔声氏。

魏惠侯大怒，出兵屯留，拘捕声氏，囚禁在铜鞮。

晋国至此绝祀，事在魏、韩、赵三家分晋之后一百零六年。

赵姬既不为恶，也不为善，日益得到齐威王专宠，遭到王后牟辛嫉恨。

齐威王怒杀牟辛，改立赵姬为王后。

赵姬之子田辟疆五岁，立为太子。

齐、赵之盟，更加牢固。

卫人司马熹，鉴于弱卫依附强魏，在卫难以施展抱负，于是离卫至宋，投靠宋相戴剔成。

戴剔成问：“百年以来，卫国积弱，才士大多仕于列强。子夏仕于魏国，吴起仕于魏、楚，商鞅仕于魏、秦。先生为何不仕列强，而仕弱宋？”

司马熹说：“吴起、商鞅先仕诸夏之强魏，后仕四夷之楚、秦，为我不取。子夏仅仕诸夏，不仕四夷，为我仰慕。子夏仕于魏文侯之前，魏国不强。子夏仕于魏文侯之后，魏国始为中原最强，天下始知子夏贤于孔子。如今天下孔子之徒，实为子夏之徒。相国若有魏文侯之志，我愿仿效子夏，辅佐相国，使弱宋变成强宋。”

戴剔成大悦：“我素有此志，敬请先生赐教！”

司马熹说：“相国先是助魏伐赵，结果魏国败于桂陵，后又助齐伐魏，结果齐国败于襄陵，宋桓侯为此责备相国。如今天下各国变法图强，秦国最为成功，相国只要效法秦国，必能迅速富国强兵。”

戴剔成说：“先生果然高见，与我不谋而合。我曾劝说主公效法秦国实行变法，主公只想守土保民，不求拓土强国。今得先生之助，必能富国强兵，与诸侯争强。”

于是礼聘司马熹为国师，不顾宋桓侯反对，全面效法秦国，提高税率，大肆征兵。

庄周二十三岁，面临征兵。

庄全的荆园，子綦的漆园，面临加税。荆园的税率，从原先的二十税一，增至十税一。漆园的税率，从原先的二十税五，增至十税五。

子綦决定转让漆园，但是无人问津，最后被官府低价收购。

庄周问子綦：“漆税已经最重，为何戴剔成又提高漆税？”

子綦说：“远古之民不知用火，仅有石器。燧人氏用火烧土，才有陶器。此后又有竹器、木器、玉器、铜器、铁器。玉器用于祭神，铜器用于庙堂，铁器用于征战。民生日用，多为陶器、竹器、木器。宋国定陶处于天下之中，流通天下陶、竹、木器。陶器用途大于竹、木器，定陶由此得名，税收天下第一。但是陶器容易破碎，尚无良法根除此弊。竹器、木器容易朽坏，涂漆即可根除此弊。因此漆器逐渐取代陶器，成为贵族、平民共同使用的最大日用品。别物之税，或是二十税一，或是十税一。唯有漆税最高，是二十税五。用漆历史，已很久远。《尚书·禹贡》记载，兖州、豫州均有‘贡漆’之职。《唐风·山有枢》言及‘山有漆’，《秦风·车邻》言及‘阪有漆’。宋国漆业尤盛，漆器天下闻名，蒙邑乃是漆业重镇，所以我离齐至宋，客居蒙邑，经营漆园为生。戴剔成加重漆税，一是想把宋国漆业收为官办，以便专得其利；二是利用定陶之便，搜括天下漆业之利，以便富国强兵。戴剔成原本好战，如今又效法秦国，富国强兵，宋国必将卷入诸侯混战，不再是安居之地。”

庄周说：“夫子是否打算归齐？”

子綦说：“我已老了，你们年轻人应该预作打算。”

子綦不愿儿孙为戴剔成打仗，遂让家人返回齐国，自己仍与子游留在蒙邑。

庄全与庄周商量：“楚宣王至今没有大赦，我们仍然不能归楚。如今税率加重一倍，荆园只能勉强维持。我最为担心的并非税率加重，而是你面临征兵。除非你出仕为官，才能免服兵役。”

庄周说：“为官为吏，都能免服兵役。如今戴剔成专权，好战嗜杀，我不愿为官，宁愿为吏。蒙邑的私营漆园，大多已经收为官办。县令正在招聘漆园吏，我若应聘，既能免服兵役，又能小补荆园加税的损失。”

庄全、狶韦氏、钟离氏无不赞成。

蒙邑县令招聘漆园吏，一是管理收为官办的各处漆园，二是向仍然私营的各处漆园征收漆税。应聘者必须熟悉漆业，避免私营漆园瞒报产量，偷逃漆税。

庄周时常出入子綦的漆园，熟悉漆业，前去应聘，顺利成为漆园吏。

庄周前往蒙邑城外一处漆园收税，结识了园主支离疏。

庄周早已知道此人，因为支离疏先天残疾，上身在腰部下折，脸颊埋于肚脐以下，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五脏脉管居上，双腿与肋部平行。

支离疏每次进城采办物品，都会受到蒙邑民众围观嘲笑。围观支离疏的人数，多于围观斗鸡、耍猴的人数。

庄周幼年，常与曹商钻入人群，观看支离疏的奇特身形。

曹商捡起石子，尾随在后，等到支离疏转过街头，就扔向高高拱起的驼背。

支离疏对围观习以为常，对嘲笑置若罔闻，对戏弄毫无反应。

如今庄周了解到，支离疏虽然身体畸形，但是持针缝衣，足以糊口保身；扬糠簸谷，足以养亲十人。由于身形残疾，支离疏免服一切官役，包括兵役。

庄周敬佩支离疏，于是向县令进言：“宋桓侯表彰孝子，因为支离疏身体残疾，却能上养父母，下养子女，曾经予以奖励。宋桓侯每年赈济病残，都要救济支离疏三钟粟和十捆柴。如今支离疏种植的两亩漆树，也应免收漆税。”

县令听从其言，免除支离疏漆税。

庄周又往蒙山征收漆税，看见有人在蒙泽岸边漂洗麻絮。

庄周问漂絮者：“你冬天在冷水里漂洗麻絮，为何双手不会龟裂？”

漂絮者说：“我有祖传药膏，涂在手上，就能避免龟裂。”

庄周赞叹：“一项祖传绝技，就能常保子孙衣食！”

漂絮者说：“一百多年前，有个吴人愿出百金，购买配制药膏的秘方。曾祖父召集家人商议：‘漂洗麻絮，一年仅得数金。卖掉秘方，就能得到百金，又无任何损失。’于是卖了秘方。当时吴王夫差正与越王勾践交战，吴、越都是水乡，打仗水陆并进。冬天水战之弊，就是士兵手足容易龟裂。那个吴人购得秘方，进献吴王夫差，率领涂了药膏的吴军，冬天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成了封君。越王勾践和越相范蠡，入吴为质。”

庄周问：“令曾祖是否后悔卖掉秘方？”

漂絮者说：“是的。曾祖后悔我家的祖传秘方被人用于杀戮。”

庄周问：“你们既知秘方可以获取富贵，为何世世安于漂洗麻絮？”

漂絮者说：“后来勾践采用范蠡之策，卧薪尝胆二十年，伐灭吴国，诛杀夫差。凭借秘方成为封君的那个吴人，也被勾践灭族。范蠡功成身退，成为天下首富。文种不听范蠡规劝，不肯功成身退，接替范蠡成为相国，不久也被勾践灭族。可见助吴败越成为封君，助越灭吴成为相国，都有灭族之祸。我们没有范蠡的智慧，宁愿世世安于漂洗麻絮。我家祖训：秘方可以获取富贵，富贵可以带来灭族。不求富贵可以免于灭族，自食其力可以世世不绝！”

庄周肃然起敬：“请问先生贵姓？”

漂絮者说：“免贵，我叫子桑。”

庄周把子桑之事，告诉子綦：“看来宋国颇多顺道循德、不求富贵的天民。”

子綦说：“老聃晚年居于宋国沛邑，遗泽传于宋人。子桑一家，或许没有范蠡的安邦定国才能，但有范蠡的全生免祸智慧，足证老子之道胜于任何祖传秘方。祖传秘方既能为人造福，也能为人招祸。老子之道只会造福万世，不会遗祸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