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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励生序 正本清源,天道绝对(4)

吴励生序 正本清源,天道绝对(4)

书名: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作者名:张远山本章字数:2924更新时间:2024-06-05 16:13:04

重要的是,张氏对庄子“浑沌”寓言的理解和解释,确实关涉到了“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内涵关键。比如余英时就曾说道:“《应帝王》说到‘浑沌’凿‘七窍’,结果是‘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七窍’便是《天下》篇的‘耳目鼻口’,‘道术裂’和‘浑沌死’之间的关系显然可见。‘道术为天下裂’的论断在汉代已被普遍接受……所谓‘官师治教分’是说东周以下,王官不再能垄断学术,‘以吏为师’的老传统已断裂了。从此学术思想便落在‘私门’之手,因而出现了‘私门之著述’。诸子时代便是这样开始的。”这里的焦点显然在于,“浑沌”究竟是“道之用未亏”之时的“真道”还是“官师治教不分”的“道术”?张氏义理指的是前者,余英时所指则可能是后者。吴稼祥在《公天下》一书中又从另一角度提出问题,即老子所说“大道废,有仁义”和孔子所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的“大道”,是否为一回事?他说回答是肯定的:“孔子和老子在‘大道’的实体含义上有共识。这个共识就是:‘大道’是天下为公,政治实践是禅让。禅让不行了,大道怎么样了呢?孔子的回答是‘隐’,老子的回答是‘废’。”这与张氏义理又大相径庭,尽管“天下为公”的理念在章太炎以及孙中山那里均倍受重视,但在张远山那里根本就不是禅让不禅让的问题,而是“人道假君假宰僭代天道真君真宰”的问题,因此具有宇宙论根源的“天道”应该具有绝对律令性质,还不仅仅是陈鼓应所说“中国传统哲学的主要概念和范畴,多渊源于道家”的问题,而是“道术”究竟为“以人合天”还是“以天合人”的问题。而这,又恰是章太炎特别重视庄子“齐物论”思想的原因,其当年对严复、梁启超等不同的现代性方案所由展开的激烈批判,根据就是这个“天下为公”的“公”。

具体说,章太炎当年对“公理观”的激烈抵制,借用汪晖的解释:“‘公理’是存在的,但它不是宇宙的原理或先验规则,而是人的观念建构,即把事物建构成为一定的认知体系中的存在,‘公理’不是物的本性,而是人的创造——不是人类的共识,而是个人的学说。因此,‘公理’的创制过程并不是‘公’的展现,而是‘私’的曲折的表象。”其间我们很容易就看到“齐物论”思想的具体发挥。因此,张氏的《庄子复原本注译》,就不仅仅是解释学意义上的正本清源,更是在我们的精神源头追问意义上的正本清源。张氏义理对“齐物论”的解释大要有三:一是“万物无不禀道而生,物德之质齐一于道。故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二是“每物之德由道分施,物德之量天生不齐。故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也’”;三是“物德之量天生不齐,无须人为予以剪齐。故曰‘吹万不同’”。我所说的精神源头意义上的正本清源则指:“《逍遥游》破‘倚待’而明‘逍遥’之旨,《齐物论》破‘对待’而明‘齐物’之旨。欲明‘齐物’之旨,必须先明天道是万物的终极驱使者,如此方能不对待外物,继而不倚待外物,进而‘独待彼道’。”意义并非停留在把郭象之篡改、妄断、反注,把“地籁”、“天籁”混淆为一,庄义“齐物论”反转为“郭义”齐物论等重新颠倒过来,而是在庄学研究史上第一次彻底地彰显出了“天道绝对”的“独待彼道”。如果光是强调“造化初境”之“公”显然是不够的,当然章氏“‘私’的曲折的表象”还跟“齐物论”中的因是因非“则莫若以明”思想有关,按张氏义理解释则是:“全文十一章。上篇四章,阐明庄学俗谛‘然于然,不然于不然’,贬斥拔高一己相对之是为万物绝对之是的人道。下篇七章,阐明庄学真谛‘然不然,不然然’,达至超越每物相对之是的天道。通篇阐明‘自然’天道、‘名教’人道之‘两行’。”也许章氏毕竟是晚清大儒,对儒墨是非以及“天道绝对”的强调还不能达致张氏之如此彻底。

与此紧密相关的问题,仍然是“道术将为天下裂”。因为“因是因非”或者“因非因是”,章氏意义上的“‘私’的曲折表象”就成为必然,问题在于何种意义之“公”才具有真正的价值?更何况,余英时意义上的“私门之著述”和张远山意义上的“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的“道术将为天下裂”的不同理解,本来就是“倒退的”和“进步的”中国历史哲学的双重纠结。因此《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的新近出版,不仅宣告张氏“新庄学”主体工程已经完成,更是彻底呈现了张氏义理思想:“庄学三义‘顺应天道,因循内德,因应外境’,集古今道学之大成。庄学宗旨‘顺应天道’,为古今道术共有之宗旨。庄学真谛‘因循内德’,为古今道术共有之‘内圣’。庄学俗谛‘因应外境’,为古今道术共有之‘外王’。庄周道术,终古不废;传之大年,后世大幸。”这样,正本清源的意义就不仅是双重的,而且是立体的。

也许应该指出,《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甚至采用比司马迁更为彻底的编年的方法。秦献公十六年。楚宣王元年。魏惠王元年。韩懿侯六年。赵成侯六年。田齐桓公七年,除了考证的详尽之外,在记录方法上甚至带有明显的后现代倾向的超写实的美学风格,因此与司马迁不时还带有点“激情”的夹叙夹议拉开很大距离,文字简洁冷峻有时到了“酷”的程度。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在叙事风格上也距离甚远,冯氏所做是长篇历史题材小说,其实却仍是历史演义:历史的成分虽多文学性却较弱。《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有点相反,表面上看是人物传记,却在在体现了信史的追求,又由于清峻的文字和现代的纪实风格,反而体现出了很强的文学性。

也就是说,《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本身有着很高的文本价值和精神张力,其不仅形象地呈现庄子思想的形成过程,更是与诸子百家的思想互动,与王侯将相、诸子百家立体互动,全景呈现战国中期波澜壮阔、血雨腥风的百年历史。或者用张氏自己的概括性话语说:“天道循环之轮,转入铁血战国。老聃之徒不事王侯,隐居天下。孔子之徒臣事王侯,游仕天下。墨子之徒狙击王侯,游侠天下。”士阶层的变化不仅是“道术将为天下裂”的结果,同时可能也是部分原因。也许我们应该慨叹,中国思想以及哲学几乎一开始就特别宿命地跟政治以及“动荡”勾连在了一起,以至而今研究中国思想的人几乎无法忽视中国传统政治的特有性质。所不同者,战国“游士”经过汉代三四百年的发展变成“士大夫”阶层,又经过唐宋科举,这个阶层的精神逐渐固化、格式化乃至板结化,直到民国以后知识分子阶层又出现了松动,之后不久又开始板结。大道不仅早已“隐”去而且确实已“废”太久。准确说,《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有条不紊展开的战国中期百年史,实即为大道既“隐”且“废”的“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具体过程。不仅“古之道术”确实仅留残片,尤其是士子们或游走于王侯将相之间,或生存在极其严酷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之中,“大道之行”越来越成为遥远的梦想。更有王侯将相以及士子们的各种野心,或征伐、或称霸、或变法图强乃至争夺“天下”,于是各色人等演绎出了许许多多的历史故事,并且随着王朝更替循环还要不断演绎下去,出现更多的历史人物,可惜的是历史舞台以及中心始终照旧:帝王将相以及才子佳人。尤其是膨胀的欲望和野心、膨胀的个人和权力,使得中国历史和生存现实始终严峻而惨酷,张氏深入于庄子当年的历史语境和现实语境,显然完全跟庄子当时的感同身受相一致,从而穿透了历史和生存的双重真相,乃至穿透了两千多年中华帝国史的重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