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河套危机与长城时代(一)
书名:十字路口的明朝作者名:赵现海本章字数:3705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05
长城的历史角色
长城是世界历史上修筑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军事工程。长城修筑之后,直接在中国北方划分了一道疆界,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长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效抵御了北方族群骑兵的进攻,保障了中原地区的相对安宁;但长期的修建又耗费了中原王朝的大量财政收入,从正、反两个方面影响并形塑了中国古代的历史进程。不仅如此,长城修筑之后,北方族群南下的难度加大,促使其更多地向西方进军,通过中亚、西亚进入欧洲地区,影响了整个世界历史的进程。
明朝在内敛的疆域政策的影响之下,在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筑长城。那么,明朝为什么要修筑长城?长城对于明代中国,乃至世界近代史,又产生了何种深远的影响?
河套弃守
明朝从开国伊始,便不断修筑长城。洪武时期,明朝为防御北元的反扑,沿太行山、管涔山、恒山的连绵山脉,构建关隘防御体系,形成了近边防御体系。为控制蒙古南下的主要通道,明朝又分别在大宁卫、山海关修筑了数百余里长的墙垣,在开平卫建立起烽堠通信体系;在东胜诸卫以东,从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向西南至山西老牛湾村,修筑了约三百里的墙垣。永乐时期,朱棣一方面在蒙古高原“五征三犁”,另一方面对武将们的军事能力十分担忧,于是在宣府、大同修筑了边墙。正统时期,明朝为防御兀良哈三卫南下,沿辽河套地区南缘,混杂大量木栅,修筑了很长的边墙。以上长城的修筑,虽然规模不小,但影响基本限于本地,未对其他地区和后世的长城修筑产生示范意义。而成化中期榆林长城的修筑,不仅掀起了明中后期长城修筑的潮流,而且成为后世关于长城是否应该修筑的争论焦点,是“明长城时代”的重要节点。
宣德以来,蒙古各部不断内斗,失利的鞑靼南下到阴山一带避祸,胜利者兀良哈、瓦剌尾随而来。三种势力沿着阴山,由东向西,在明朝边境不断奔驰。这个时候,他们都发现了一片广阔的无人之地——河套。河套在秦汉时期被称为“河南地”,是黄河中游从宁夏到山西的河段所呈现的“几”字形区域。明朝人觉得这片区域看上去像个套子,所以把它改称为“河套”。河套由南至北依次分布着毛乌素沙地、鄂尔多斯高原、河套平原,虽然大部分地区不适合推广农业经济,但拥有广阔而茂密的草原,非常适合游牧经济。
河套原本是个极热闹的所在。秦汉、隋唐崛起于西北边疆,建都关中,西北边疆是北部边疆经营的重心。作为当时京师屏障的河套,更是军事经营中的重中之重。而匈奴、突厥等北方民族南下进攻关中,也以河套作为战略跳板。但伴随着中唐以后中国经济、政治中心的东移,河套不复往昔的战略地位。成吉思汗在攻打西夏之时死亡,蒙古为了报复,大肆屠杀这一地区的党项族群。传说成吉思汗葬地在河套,元朝官方也在此祭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陵便建于此地。为保持这一地区的宁静,蒙古帝国在这一地区并未大规模设置机构。无论如何,元代河套一改数千年不断的农牧开发和战争频仍的局面,陡然进入了一段寂静的时光。
明初先后定都南京、北京,皆远离河套,河套在帝国的政治版图中,只是偏僻的西北一隅,明朝延续了元朝的历史脉络,对河套并不关注,基本是空置其地,仅在其北面设置东胜诸卫,守卫黄河以北。随着东胜诸卫的内徙,河套完全敞开在蒙古各部的视野之下。宣德以后,尤其是“土木之变”以后,蒙古骑兵屡次从河套长驱直入,向东越过黄河,进攻山西地区,向西跨越贺兰山,进攻宁夏、甘肃,向南进攻陕北地区,从而在西北边疆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突破了明朝的整体防线,严重威胁了西北民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形成了十分严重的河套危机。成化时期,蒙古各部内乱加剧,鞑靼各部为躲避内乱冲击,纷纷南下明境。与之前蒙古南下主要为抢掠物资不同,此时鞑靼各部南下,增加了躲避内乱的因素,因此滞留时间更长,从而重点向适合大规模游牧的河套迁移。
曾经的机会
天顺时期,大同镇游击将军石彪针对河套危机,提出在威宁海子(今内蒙古察哈尔右翼前旗东北黄旗海)筑城驻防,从而切断蒙古南下的交通要道。但这一建议不仅未被采纳,反而给石彪乃至石氏家族带来了灭门之祸。
“夺门之变”后,石亨因拥立之功,晋爵忠国公,无论从地位还是能力而言,皆堪称杨洪之后明朝第一武将。天顺时期,蒙古骑兵南下河套,明朝派遣石亨叔侄前往搜剿敌军,这在当时被称作“搜套”。石亨、石彪不负众望,先后在天顺元年,取得磨儿山(在今山西晋城市东)大捷,斩首174人;天顺三年野马涧(在今陕西定边县东安边镇东北)大捷,斩首 513人,此是明中后期历次“搜套”“复套”战役中,获得的最具分量的大胜。
取得“搜套”胜利后,石彪返回大同镇,不仅仍多次获得战功,而且颇有见识地请求驻守威宁海子,堪称杨洪、石亨之后明中期第一将才,其才气、勇略甚至较二人尤胜,从而继杨洪被蒙古人称为“杨王”之后,被称为“石王”。
这样一位已充分展现才干的将领,在战功既为西北第一,且身居侯位的情况下,却一直未能升至大同镇总兵官。个中原因是英宗担心石氏家族势力过盛,会影响自己的皇位稳固。“夺门之变”后,石亨也仿照杨洪做法,努力构建听命于自己的武将集团,将家人、亲故、旧部都纳入进来,规模较之杨氏家族庞大许多。对于石氏专权,英宗十分嫉视,自然不会命石彪镇守大同,形成叔侄二人一内一外、共握天下精兵的态势。
天顺三年,英宗借石彪提出驻守威宁海子之事,让大同镇总兵官李文诬告石彪有谋叛异志。英宗以交接蒙古为罪名,将石彪诛杀,而石亨也系狱身死,其麾下武将集团被解散,石氏家族在昙花一现后迅速覆灭。
英宗消灭石氏家族,虽然恢复了政治平衡格局,但伴随石亨、石彪身死,明朝失去了当时最有资格与蒙古一较高下的武将,使明前期以来面临的武将断层现象愈加严重。明中后期“搜套”“复套”战争中,武将不仅多不堪重用,甚至多浮浪之辈,再未取得堪比石彪的战绩,这也是明朝在中后期失去河套的军事根源,对明中后期北部边疆战略劣势的形成和加剧影响深远。
成化“搜套”
成化年间,围绕如何解决河套危机,明朝内部产生了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解决方案是主张开展大规模“搜套”,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这种方案以阁臣李贤为代表。成化二年五月,鞑靼毛里孩部进入河套。李贤提出,“不一劳者不永逸。今欲安边,必须大举而后可也”,并主张抽调陕西、延宁、甘凉、宣大诸镇军队中的精锐骑兵、步兵,并打造战车、拒马等应对骑兵的器械,“期以明春或今秋,进兵搜剿,务在尽绝”。明朝于是派遣杨氏家族的杨信,充任“搜套”总兵官。但杨信生性畏懦,在“土木之变”发生后,曾经在北运粮草的途中,听闻炮声,吓得跑了回来。他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指挥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事实也是如此,在杨信的指挥下,明军调动非常缓慢,虽然取得小龙州涧之捷,但次月参将汤胤驻守孤山堡(今陕西府谷县孤山镇),中伏而死,朝野震动,杨信遭受了巨大的质疑和批评。正当杨信身处信任危机之时,毛里孩在鞑靼内乱和冬季严寒的双重冲击之下,请求与明朝展开朝贡贸易,从而退出了河套,杨信幸运地得保晚节,但也由此从“搜套”行动中退出。
成化五年,鞑靼阿罗出进犯河套,兵部尚书白圭力主“搜套”。《明史·叶盛传》记载:“满都鲁诸部久驻河套,兵部尚书白圭议以十万众大举逐之,沿河筑城,抵东胜,徙民耕守。帝壮其议。”由于杨信能力不足以“搜套”,明朝改而委派平灭荆襄流民起义的朱永充任搜套总兵官,并由文官都御史王越参赞军务。此次“搜套”,明军先后取得双山堡(今陕西榆林市东北双山乡)大捷、怀远堡(今陕西榆林市横山区东南旧城村)大捷。成化七年,阿罗出与癿加思兰、孛罗忽发生内斗,被后者逐出河套,从此不再进入河套。此次“搜套”行动与杨信负责的那次相比,无疑在战役层面取得了明显战绩。但从战略层面而言,“搜套”军队并未在军事胜利后进一步驻扎河套,巩固军事空间,而是鉴于西北地区为供应“搜套”大军粮饷而造成巨大的财政负担,采取遣散军队、分散就粮的做法,这为癿加思兰再次进入河套提供了可能和空间。
成化七年,癿加思兰在驱逐阿罗出后,顺势进入河套。成化八年二月,白圭再次提出“搜套”。除王越任参赞军务外,“搜套”总兵官改由平灭大藤峡苗人、辽东女真叛乱的赵辅担任。赵辅是个靠结交权贵上位的无能之辈,赴任之后并无丝毫成绩,榆林地区屡遭进攻,赵辅遂遭到弹劾。在朝廷屡次斥责之下,赵辅甚至编造癿加思兰、孛罗忽出套东行的谎言。最终在朝廷严厉批评之下,成化八年十月,赵辅主动辞职。
成化九年十月冬季来临之时,王越最终取得红盐池(今内蒙古伊金霍洛旗南红碱淖)大捷,此役是成化年间明朝“搜套”行动取得的最大胜利,共擒斩355人。红盐池大捷后,当月王越又取得韦州(今宁夏同心县东北韦州镇)大捷,斩首149人,却有杀戮逃归汉人之嫌。经过两次大捷,明朝沉重打击了河套的蒙古部落,使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再南下河套,“搜套”行动取得了重大胜利。
虽然“搜套”行动取得了战役层面的胜利,但长期的军事行动,给西北地区造成了严重的财政危机,乃至民众流离失所,引发社会危机。河套地区沙化严重,缺乏大规模推广农业经济的生态条件,河套以北也无明军驻守,河套地区屯垦移民的安全也没有保障。因此,在“搜套”成功之后,明朝并未进一步在河套设置机构、固定控制,而是仍采取空置河套的方式,这无疑不能阻止鞑靼各部对河套的渗透,河套也逐渐沦为鞑靼的固定驻牧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