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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多面的宦官(二)

六 多面的宦官(二)

书名:十字路口的明朝作者名:赵现海本章字数:4281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05

史书和智化寺里的王振

明初,朱元璋为了限制宦官的权力,防止其干政,规定宦官不许识字。而这一规定的改变是在宣德四年,为了更好地让宦官承担起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职责,宣宗下令设立内书堂,命大学士教授宦官文化,“太祖不许识字读书之制,由此而废”;此后,宦官“多通书晓文义。宦寺之盛,自宣宗始”。宦官通晓文化,成为其能够涉足政事的基础,而明代第一个对政治产生重大影响的宦官,就是入选内书堂的王振。

在英宗还是太子时,王振就在东宫任职,因而深得英宗信任。英宗年幼登基后,王振进入司礼监。王振最开始只是一个皇族意志的代理人,是一个政治工具,并不能参与中枢决策。他虽然可以代替英宗批红,但不能擅自更改票拟的内容,大都只能写“知道了”“准拟”等字样。张太皇太后每天都会派宦官查票,如果发现不一致,便会责罚王振。但另一方面,伴随着英宗逐渐长大,王振作为他的亲信,影响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从而在批红和传话的时候,慢慢渗透进自身政治利益的考量,逐渐在事实上参与中枢决策。正统前期,明朝发动针对云南苗人的“麓川之役”,便是王振力主的。

随着三杨的老去,王振依托英宗的信任,权势逐渐上升,在正统后期实际上控制了朝政,成为明朝第一位权势显赫的宦官。英宗对于王振的信任,从正统十一年赐王振的敕文便可看出:

尔振性资忠孝,度量弘深。昔皇曾祖时,特用内臣选拔,事我皇祖。教以诗书,玉成令器。眷爱既隆,勤诚弥笃。肆我皇考,以尔先帝所重,简朕左右。朕自在春宫,至登大位,几二十年。尔夙夜在侧,寝食弗违,保护赞辅,克尽乃心,正言忠告,裨益实至。

看到王振权势的上升,负责经筵日讲授课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刘球开始弹劾王振。在王振的授意下,锦衣卫指挥佥事马顺将刘球下狱肢解。而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王振也致力于拉拢文官集团中的一些名望之士,最被他看重的是同乡大儒薛瑄。但面对王振的不断拉拢,薛瑄一直刻意保持距离。王振恼羞成怒,找机会将薛瑄下狱,并要将他处死,最终还是在老仆的劝说之下,才把薛瑄放了。

王振在历史上的最大恶名,来源于“土木之变”。在明代士大夫书写的史料和现代研究看来,似乎英宗决定亲征,是完全受到太监王振蛊惑的结果。但事实并非如此。宦官由于身体残缺,不符合儒家伦理,因此被健全人歧视,尤其遭到秉持儒家思想的士人的批判。不仅如此,在中国古代政治中,宦官与文官、武将构成了皇室之外的三大政治势力,宦官成为士大夫集团最大的政治威胁,士大夫出于政治、文化等原因,对宦官基本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其实宦官作为政治势力之一,可能文化程度不如士大夫,但在其他方面,如政治才干、政治道德等,则难以截然分出高下。因此,现代研究者在评价宦官参政时,应客观审视他们作为皇权工具的政治合理性,而避免无意识地落入士大夫设定甚至是编织的道德窠臼。王振虽然在英宗北征之事上持鼓动立场,但英宗当时已经成年,应该是他最终做出了北征的决策。如果完全是王振蛊惑,英宗不可能在经历了被俘、失去皇位、政权险些沦亡之后,仍对王振念念不忘。

其实“土木之变”的发生与王振并无直接关系,而且也有很大的偶然性。明朝以武开国,洪武、永乐、宣德时期都曾在蒙古高原取得重大胜利,成祖和宣宗还都曾亲自北征。因此,明朝对于蒙古,一直都有一种心理优势,认为可以在战场上取胜。即使在国力不断衰落的明中后期,历代皇帝仍多对北征蒙古颇为热衷,比如孝宗便曾打算亲征,武宗曾率军在宣府镇与蒙古鞑靼部阵前厮杀。

英宗对于瓦剌的强势崛起并不清楚,从而在瓦剌南下之后,决定效仿成祖、宣宗北征。但令人意外的是,正统时期战斗能力最强的宣府军,面对瓦剌的攻势时,由于武将的懦弱,突然崩溃,瓦剌从而越过宣府防线,直奔英宗所统率的大军。英宗惊慌之下决定班师,在行至土木堡时,又决定临时驻扎,取水休整,结果遭到瓦剌军队的突袭,明军一败涂地,自相踩踏,导致了“土木之变”的发生。

正统八年,王振模仿唐、宋时期的“伽蓝七堂”,建造智化寺作为其家庙。智化寺中,有王振遗留至今的唯一石刻像,其形象宛如一个标准书生,很难将他与史书中的大奸大恶联系起来。

在“土木之变”中,王振被杀,明英宗被俘。一年之后,英宗被瓦剌释放,“夺门之变”后,英宗复辟登基,“赐振祭,招魂以葬,祀之智化寺,赐祠曰精忠”,下令重修智化寺,将其改名为“报恩智化寺”,作为祭祀王振的场所。王振为了邀取边功,树立权威,从而蛊惑英宗亲征,最终导致“土木之变”,英宗被俘,明朝因此遭遇巨大危机——如果按照这样的叙述,英宗应该十分痛恨王振。但智化寺的存在,彻底颠覆了这一历史叙述。由此可见,至少在英宗的内心中,“土木之变”的主要责任不应在王振。

从王振的例子可以看出,明代宦官的真实面目与士大夫书写的史书中的形象,存在着一定差距。而在史籍之外的许多地方,我们也能找到反映明代宦官真实面目的线索。

史书之外的明代宦官

在士大夫书写的正史中,有关明代宦官的记载多是负面的。然而在真实的历史中,明代士大夫与宦官相互合作的事例并非少数,所以有不少士大夫为宦官歌功颂德的文字,只不过这些文章不见于史书和文集,而是在另一处记载历史的载体——宦官的墓碑上。与正史中的宦官形象不同,宦官的墓碑上镌刻着他们截然不同的形象。而今人能从中发现一些明代重要宦官的事迹,尤其是他们与士大夫的关系。

北京的西郊,埋葬着许多明清时期的宦官,这是因为西郊是香山所在,上风上水,不仅风水好,而且寺院很多。宦官由于自己没有子嗣,不仅在世时积极布施,而且死后也多选择埋葬在寺院旁边,希望能够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弥补无人祭祀的遗憾,并求得来世善报。而在如今的北京石景山区模式口大街,便建有一座宦官文化陈列馆,这座陈列馆,即明代司礼监太监田义坟墓的遗址。

明朝太监的陵墓,除了魏忠贤在香山的衣冠冢之外,就要数田义墓最为奢华。墓地遗址中不仅保留了田义和其他几位太监的坟墓,而且保存了大量碑刻,其中记载了田义诸多的名头和事迹。许多碑刻都是万历皇帝御制的。田义墓碑十分高大,上面刻有皇室才可以使用的龙形图纹作为装饰,“僭越”之至,可见一斑。与之相比,旁边的一尊矮了许多的清朝道光年间的太监墓碑,却仅刻有二鹿。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明、清两朝太监的地位真有天壤之别。

置身于田义墓旁,看着万历时期内阁首辅申时行为田义撰写的充满褒奖的碑文,很难把田义想象成一个负面的政治形象,只会在这一方安静的空间,静静凭吊着这位曾经权势显赫的政治人物。这种感觉,在田义墓旁边的法海寺里,同样可以感受到。

法海寺是由正统时期的御用监太监李童修建。李童是明代太监里很少为人所知的一个。但他创修的法海寺,由于保存了多幅明代壁画而闻名于世。法海寺坐落于北京翠微山南麓的葱郁树林中,是在辽代龙泉寺的旧址基础上重建而成的。

法海寺依山而建,所以仰望上去,寺院在丛林之中,显得十分雄壮与巍峨。清人编纂的《日下旧闻考》记载了法海寺周边的环境。法海寺“左冈右泉,曲回旁峙,云烟飞动”,南距模式口村约500米,东靠馒头山,北连福寿岭,西依蟠龙山,“土脉丰腴,草木丛茂”,依山傍水,风景优美,不难想象李童选址于此的原因。

据寺中碑刻记载,法海寺初成时规模较大,除大雄宝殿外,还有四大天王殿、钟鼓楼、护法金刚殿、伽蓝殿、祖师堂、云会堂、厨库、寮房等建筑。沧海桑田,现今法海寺的建筑多已湮没无存,所遗留共四进院落,建在逐层抬高的四层高台之上,东西面宽72米,南北进深150米,院落占地1.08公顷。主要建筑分别设置在三级平台上。第一级平台上有山门殿,第二级平台上有四大天王殿,第三级平台上有大雄宝殿,环宝殿东、西、南三面是祖师堂。

然而,各殿内并未发现关于李童的任何专门遗迹。据相关记载,在“文革”期间,人们可能是出于对太监的嫌恶,铲毁了李童的塑像。这个可能是保存了李童相貌的唯一遗迹就这样永远消失了。但记载李童修建法海寺经过的碑刻还是保留下来了。在山门的后面两侧,有两座碑刻,一座刻的是吏部尚书王直所撰《法海禅寺记》,另一座刻的是礼部尚书胡濙所撰《敕赐法海禅寺碑记》,这两篇文章都撰于正统八年。这一年,文臣中威望最著的杨士奇称病在家,杨溥也已年老。任事的文臣中以王直和胡濙权力最重、威望最尊。能让二人共同撰文纪事,法海寺的地位可见一斑。

二人的记载都有些神话成分,皆称正统年间,御用监太监李童由于得到了英宗的提拔,十分感激,“欲建梵刹,虔奉香火”以回报皇帝。一天夜里,他梦见在山谷丛林中,一位白衣老人对他指着一片地方说:“此精蓝地也,他无以过此者。”李童醒来后,觉得十分奇异,于是让一位相士寻找这个梦中的地方。结果相士发现与李童梦境里完全相同的地方,当地人说这是龙泉寺的旧址。相士将消息告诉了李童。李童十分高兴,说:“吾营佛寺,用其法以报上恩。而神人能辅吾志,吉莫大焉。”于是向官民僧尼募款,“倾资募缘”用于建寺。寺庙从正统四年闰二月动工修建,到正统八年十月才完工,历时达五年之久。

这个有神话色彩的创寺经历,不过是李童讨好英宗,同时使建寺合法化的一个手段而已。明代太监与佛教关系十分密切,北京周围诸多的寺院大多数都是太监创建或者负责管理的。与太监有些相似的是,明朝皇帝多数也信仰佛教。这是由于宫中妃嫔多数信仰佛教,皇帝长处宫中,难免会受到影响。士大夫群体尽管也喜谈佛理,但与太监、皇帝不同的是,他们认为寺院的修筑会耗费大量国家财力,所以士大夫往往反对国家修筑寺院。李童的做法其实是通过将修建寺院的行为神化,从而获得修建行为的合理性,避开士大夫的批评。

很显然,李童的目的达到了,士大夫不仅没有反对,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大书其事以示支持。也许,王直和胡濙并非不知就里,但李童修建法海寺并未动用国库,而且是打着向皇帝报恩的旗号,并得到了“神人”的帮助,他们不便反对。

另外,英宗的态度恐怕也是二人赞颂李童举措的原因。英宗崇信佛教,他曾下令实行诸多有利于佛教的法令,如将度牒制度从五年一度改为三年一度,又下令刊印佛教经典。在英宗的推动下,大量寺院纷纷建立。法海寺的修建也是在当时兴建寺院的风气中展开的。尽管由于史料缺乏,目前无法判断李童修筑法海寺的行为是否获得了英宗的背后支持,但至少英宗是赞同这个做法的,因为具体负责修筑寺院的是宫廷工部营缮所。在寺院落成之后,英宗便取“佛法无边,宛若大海”之意,取名“法海寺”,后又颁赐《大藏经》一部。

在正史里,我们看到的都是士大夫与宦官之间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局面。而在另外的历史空间里,我们看到的却是两种政治势力之间的和谐相处;田义和申时行,李童和王直、胡濙,正是这种和谐相处的缩影。这些事例不见于史籍文献当中,反而在田野、遗迹、碑刻中可觅得蛛丝马迹,历史就是这样充满着多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