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枪声撕碎了他的声音,还有他的生命
书名:可爱的中国作者名:张品成本章字数:2465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35
那时候方志敏在监舍里也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这个城市就是这样,一到夏天就闷热难当,有些凉风是求之不得的。那种闷热也许缘于城市周边的特殊地形,南面横着梅岭挡住南来的风,北面是一片大湖,白天被酷日暴晒的湖水到夜里升腾起热气,拥往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巷。逼人的热气将人逐出小屋。然后是竹床,沿了街子摆去,男女老少就这么睡在露天里。那种情形,别处难能见得到。
对于这个城市,方志敏再熟悉不过,十几年前他在第一甲种工业学校读书时就在这儿生活了两年,十年前他又从上海回到南昌,担任国民党江西党部执行委员、农民部部长。那时候国共合作,北伐军所向披靡,农民运动像干柴烈火。方志敏以为中国很快就会像苏俄一样,工农从此当家做主人,会有一个崭新天地,从此天下太平。可他想错了,国共的合作并没有维持下去,随着那个重要人物的突然病逝,一切分崩离析。随后拼杀就开始,打打杀杀了近十年,相煎何急呀,谁都这么说,双方都这么说,可战斗一直在延续着。北有日本人,何止一个日本,外国列强皆虎视眈眈。国家危亡命悬一线,原来有满腹的抱负,原来有着一腔热情,可没想到怀玉山那场风雪和数路敌兵的围剿,竟然使自己麾下的整个军团近万人全军覆没。冷饿或遭敌杀勠而死的部下尸横山野,自己也被敌生俘,竟然身落敌手成了阶下之囚。现在只等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风不知什么时候止息了,逼人的暑热蔓延在屋子的各个角落,牢房里特有的那种陈腐的带了死亡气息的味道四合而来。只有不远处那片湖水的蛙噪虫唱和高天的月和星子才传达了一种生机和鲜活,他想多听一会儿那种声音,可他实在难耐那种闷热。他把身上的那件长衫换了,他还把那台华生电扇打开了,电扇是胡逸民借他用的,胡逸民说方先生我叫我老婆从杭州带了两台过来,这鬼地方没这个怎么过?他没说什么,电扇就被胡逸民安置在床头的那只矮凳上。电扇当然是好东西,在这牢房里尤其显得奢侈,但他没用过几回,飞转的叶片弄出咣当的噪响,还有拂起的风,总把桌上的纸吹得不安分。他嫌这些影响了他的阅读和写作。
现在,他想让猛烈的风吹一吹,他不在乎热,他觉得周边的陈腐气息让人窒息,他想让自己清新一些,他不能带着丁点这种气息远行。
黄昏时分,一队士兵全副武装进了院子,他很快就听到有掌钉的靴子整齐的踏地声,之后是开启那些大锁。咣当咣当。然后是铁栅门那尖厉刺耳的声音。他听到有人念着监号,随之而来是脚镣拖拉水泥地面持续不断的响动。
方志敏想,他们就要到我这儿来了。他把那身长衫穿了,他很早就准备了一身衣服。他托凌凤梧的老婆王玉琴帮他挑的,他觉得这衣服合适。他想他不能这么随便就走,他得有点“讲究”。
可他这里没动静,他看见士兵把刘畴西他们三人从屋里押出来,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去,看见刘畴西、王如痴站在那儿往1号监舍这边看,胡天桃躺在担架上。他以为士兵会把他和他们一起带走,可没有。士兵们把刘畴西他们三个押往院子里的那辆卡车。他看见刘畴西和王如痴扭转身朝他招着手,他们笑着,好像不是去赴死,像当年在葛源赶墟上馆子一样,像军团成立那会儿在操坪上阅兵一样。他看见胡天桃也想和他打招呼,可那只手已经没了力气,抬到半空又耷拉了下去,软绵地垂悬在担架的下方,随了两个士兵的步履那么晃动着。
快近后半夜了,仍然没个动静。他想这一回还是轮不上他了,已经有好几回这种情形发生了。每次都做好死的准备可后来却没个动静,他的文稿中,关于死的文章他都写了三篇了,一篇是《死》,一篇是《我们临死以前的话》,还有一篇是《记胡海、娄梦侠、谢名仁三同志的死》。那些文字,都是在这么个时刻写的,这种时候他没了一点睡眠,反而有种异样的亢奋。现在依然,他手痒痒的,又想写些文字,当然不再是关于死的主题了。
他把电扇关了,坐在灯下铺纸蘸墨,写就那张便笺。
他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轰响,那声音由远而近。
他想,到底还是来了。他从容地在那张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把它塞进墙上那层脱开的裱纸里。
那种硬冷的但却热闹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传过来。
曹振飞带着几个士兵随即出现在1号监舍。
曹振飞一张刻板着的脸,那些士兵的表情也和他们长官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像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燠热的天气使他们的脸蒙了一层汗,在微黄的灯光下让人感觉到几分迷离。
“方先生,我们奉命来执行对你的处决。”曹振飞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给我一点时间。”方志敏没看对方,他说。
“那行。”
方志敏重又把那件长衫穿了。
曹振飞抖开那张纸,公事公办地念着那段文字,当判决书的最后一个字从他嘴里跳出时,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命令士兵把方志敏的脚镣取下来。方志敏说不必了,我是个重囚,应该是这么个样子。曹振飞说我看还是取下来的好。方志敏摇了摇头,我不想那么,实在不想那么。曹振飞说那就这么吧。
脚镣终究没取下来。几十年后,人们为寻找烈士的遗骨而苦恼,这副三斤重的脚镣成了一个重要物证。一个工厂在当年的刑场破土动工时,在工地上发现了一堆骨骸,通过多方的考证,从七十八块骨头中认定其中九块是方志敏的遗骨。那副铁镣,也成了鉴定的重要证据。
汽车朝城外驶去,把他送到一个地方。他们没蒙他的眼,可是天太黑,不蒙他也不知道身处什么地方。他看见面前有一个事先挖好的大坑,他只听到夜风送来隐约的流水声,脚底感觉到一种松软,能闻到一种淡淡的鱼虾的腥臭。他想这是赣江岸畔的一个什么地方,他很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这是他离开人世的最后的终点。
他说:“我这是在哪里?”
行刑的刽子手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许有命令不许他们说话。
有人叫他站好,他想难道受死还得有个讲究?我当然是那么。他站得很直,表情凝重。有白亮的一道光在他面前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原来他们在给他拍照,这也许是行刑的程序之一。强光让他的眼很不好受,他揉着眼。接着他听有人吹了一声哨,两束强光穿过夜幕照在他和他周边的地方,那是不远处卡车车灯发出的光,他们把那辆卡车的车灯掀亮了,用作临时照明。他听到整齐的噼啪声,然后是拉枪栓的脆亮的响声。他感觉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后心,他想他得有一点声音,他喊出那几句口号。
他们没让他喊完,用枪声撕碎了他的声音,还有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