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真像一场梦

看守肖水杰意外得了个假，高兴得像什么似的。他皱着眉头在风里想了好一会儿，怎么就这么爽快给我长假了呢？姓凌的那家伙对我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呀，还记着我到曹处长那儿说事的仇，他能这时候给我假？

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点什么就不想了。

我管他，给了给了，这时候的假不同寻常。田里禾将要成熟，回家去能帮上一手。初夏天气风和气爽，不像冬天，天气冷得要死，天天缩在一堆烟蔸旁烤火，几天假全白白地扔了，还弄得个烟熏火燎一脸的黑糊邋遢。这时候回去好，下得河上得山，还能在竹床上睡上凉快觉。更重要还有家里那个女人，女人是那一带最标致的妹子，才嫁他半年，可在一起的日子不多。

想到家里女人的模样，肖水杰更是急急要往家里赶，正凑巧有一趟便车从省城到彭泽。他想，我乘便车去，省钱还省事，路上还有个说话的伴儿，结果他就上了那车。

没想到七月里雨竟然没完没了地下，虽说这两天放晴了，但那场雨留下的祸害不小。被山水冲垮了的路一时修复不了不说，江里水也难得短时间里退去。那时候肖水杰才知道这么个假全会让水给泡了的。他想，他得赶回来把假销了，不然，这假总归要算到自己的头上。那个姓凌的总和自己过不去，也许他知道路塌了水涨了却偏偏让我休假，荒了我的假不说还看我的笑话，那些人总冷落我排挤我，好像我挖了他们的祖坟一样地恨我。

“我又没掘你们家祖坟，我肏你们八辈子祖宗为什么对我这样！”他对着阴湿的天空喊了一声。

那时天已经黑了，近郊的田野黑乎乎一片。他想他那么喊喊能好过些。可没有，心里还塞着一团烂草。

他越想越来气，觉得事情实实在在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天诛地灭的家伙，他们肯定是这么想来着，他们就是看不惯我往上头跑说了看守所里的实情。他们给我使黑使坏。

一股气在他身上绷着，他像早上急急往家里赶那么急急往看守所里赶。

到南昌时已是半夜。肖水杰有些累有些困，但他觉得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他撑着挺着往看守所这边走来，他想他能在午夜前赶回看守所，那样，他就能抢回一天的时间来。

远远地，他能看见看守所那座大门了，其实看不见，只是他感觉到了。这一片地方他太熟了，置身其地他就能感觉到周边是些什么样子。

他就迷糊地觉出不远处路边蹲趴着一个东西，站住了，眨巴了几下眼睛看了看，实实在在有团影影。他想那会是什么呢？当然不会是石头，谁能把那么大块石头放在这地方？也不会是柴垛，虽然看上去像柴垛，可这地方也不会有柴垛的嘛。

他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用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可那团糊影揉不去。

“咦？”他咦了一声。

“咦咦？”他又咦了两声。

他近前了几步，看清了那团糊影像个人。顿时身上的汗毛噌地竖了起来，是个人，一个人默无声响地蹲在那儿？这种时候哪儿来的人呢？鬼吧？！

肖水杰脊背处湿了一大片，感觉冷飕飕的什么往肌肤里渗。

他想跑，但两条腿软在那儿了，挪不动。

他想是撞鬼了吗？真怕是撞鬼了哩，怎么这么倒霉，回家遇了水，回来吧，又在大门口遇着了鬼。人倒霉盐缸也生蛆哩。他想。

他麻着胆子想，死了死了去，不就小命一条？这么想，胆子就大了些。人一豁出去胆子就大了。

他听到那团糊影咳了一声，那声音有些熟。

是个人哩。他想。

谁呢？什么人半夜三更地蹲在这地方？他想。

“哎！”他喊了一声，可那影子一动不动。

他瞪大了眼看，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然后他从兜里掏出洋火，划着了，小心地往那团糊影拢去，就愣在那儿了。那火就一直在指缝间燃着，燎痛了他的指尖，他才“哎哟”一声把那将熄的一团火从手里抛掉。

他认出那张脸。

那人不认识他，可他认识那人。他想，碰到鬼了吗？那个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又响亮地“咦”了一声。然后惊喊了起来。

他看见那男人愣了一下，他以为那男人要跑，那人没跑。那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方志敏跑了！哎呀不得了了！”肖水杰突然不要命地惊喊了起来，喊声像一把刀在夜幕里切割着宁静。

“哎呀呀呀！”他喊着。

“哦嗬嗬嗬！”他那么喊着。

肖水杰可被自己的喊叫吓坏了，他失魂落魄地拔腿往大门里跑去。

有人把他拽住了，那人是凌凤梧。

凌凤梧其实一直躲在大门的什么地方，对这事凌凤梧不放心，他收了人家的钱。其实不是钱不钱的事。其实不收钱他也想做这件事，只是收了钱显出此事与己无关，不收钱是一回事，收了钱是一回事。

但要弄就弄个万无一失，万万不可出了差错，毕竟这事关重大。一旦有什么闪失方志敏就彻底没机会了。他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应该没事。他想方志敏总归不会这么背时吧？

他没想到果然出了鬼。

他把那个惊魂不定的肖水杰拽住了。

很快凌凤梧就出现在方志敏面前。那边，方志敏正团腿坐在那儿抽烟。其实他没抽烟，只是那姿势看上去像是抽烟。

凌凤梧说：“哈哈，先生，你在这儿？你怎么在这儿？！”

方志敏说：“我也不知道。”

“你看你这样就怪不得我了，我不能不管了。我不管我脑袋就要搬家。”

方志敏说：“你们玩的什么鬼名堂？”

凌凤梧叹了口气，神态有些怪。

都是命，看来都是命。凌凤梧想。

怪不得我了怪不得我了呀。他想。

方志敏被带回1号监舍。早晨的狼藉早已收拾干净，连一点点细屑都没留下。他看门外的看守，看守们表情正常，看不出曾发生过什么。

他想，怪了，真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