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1)
书名:可爱的中国作者名:张品成本章字数:2688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18
那一天,蒋介石把事情决定了,他要亲自见见方志敏。这是一九三五年初夏的一个晴朗日子,炎热还未漫及这个被冠之以火炉之称的城市,天气不算坏。
他在竹轿的一路晃悠里和一个曹姓下属的惶惶中下了好汉坡,然后坐车到了南昌。
“我就不信说不转他。”蒋介石说。
蒋介石一直在重庆督战,他把一切都部署到位,没想到那边竟然来了坏消息。那边战事不如人意,朱毛红军竟然渡过了大渡河。
蒋介石心情坏下来,他阴着脸。
前方没有好消息传来,他心情当然好不起来。湘江一战,蒋介石以为红军是孙悟空,再厉害也跳不出如来佛掌心了。没想到铁桶一样包围着,红军还是冲出了一条生路。然后是遵义,然后是四渡赤水,还一度让贵阳昆明两地告急。原以为在川康地区能把红军困死逼死。一条大渡河是横在红军面前的一道天险,当年石达开没能渡过河去,兵败此地,如今红军也休想在此有生还奇迹,这里是毛泽东的绝路了。蒋介石亲临重庆督战,调动川、黔、滇各军,还有自己的嫡系中央军各精锐。按说他该坐等好消息从前线传来。但事与愿违,他做梦也没想到会事与愿违。红军竟然能在枪林弹雨里夺取了泸定桥,然后迅速地飞越天险大渡河。蒋介石目瞪口呆,他没有做成曾国藩,毛泽东也没能是石达开第二。
他知道接下去棋更不好走了,他得好好想想,有些事就得好好想想。偏偏何应钦又惹出那等事,党内的一些人也借助了日本人和红军的事和他老蒋作对,说老蒋内忧外患无一能平定解决,国不安宁,民不聊生。他们在后院煽风点火,也许前线匪祸未除,外夷没灭,倒是先让内乱给搅了好局。
他得想些别的高招,有些事就得有别的高招。蒋介石就是这么想的,这让他更急于想会会方志敏,要是劝降能成功,也算是一着棋,那是一步好棋。
蒋介石真的来了。
顾祝同那一天忙得跟什么似的,他得把事情弄得完满一些,比如时间地点会面的方式等细节,他都得周密安排妥当。他与方志敏打过交道,知道委员长要做的一切也只是竹篮打水,纯属一厢情愿的事情。但他深知蒋介石的为人,老蒋是个独断专行的人,即使这事老蒋本人也意识到虚无缥缈,但他还会有板有眼地进行下去。顾祝同多年前在黄埔军校时和蒋介石共事,蒋是校长,顾任中校战术教官兼管理部主任,他怎么不了解这个人?他当然了解。
他想他得选个合适的地方,他觉得这事得办好。先是在江边的一处独立小院里,那里有一座花园,很幽静也很别致。可连下了数天的暴雨。江南就是这样,到五六月时候天像叫人戳出许多洞洞一样。赣江里水就涨了起来。从那地方可以看得见宽阔的江面,看得见一条浊流汹涌而前。顾祝同看见那洪水就放弃了那个选择。
你看,他就是那么个细心的人。
他又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最后确定下来。他找了个远些的地方,那是南昌城近郊一个叫梅岭的地方,风景别致,安静且安全。他在周边看了很久,他是个很细心周到的人。他决定就是那地方了。
他跟随从说:“我希望这地方能摆上一些花。”
手下点着头。
他想,姓蒋的一定会很满意。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方志敏真的写酸了手,他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涂抹了六张纸。他抬起头,看见高易鹏一动不动坐在那。他揉了揉手,朝高易鹏笑笑。
“来了?”他说。
高易鹏也笑了笑,他不是应付。他是觉得这事有些好笑,他早就来了,从太阳升起他就坐在这地方,这是他的职责。他几乎每天都来,可方志敏好像视而不见。他竟然说来了?好像自己刚刚才到这似的。他看了看方志敏,他想他不是装出来的。他想他写那些文字时真是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了。这不容易,这真不容易。
“来了!”他认真地答道。他想,他不该那么笑的。
“我手有些酸,我看身体不行了。”
“哦?你那么说!”
“奔四十的人了。”
“你看你这么说,你才三十六岁。”
方志敏感激地望了高易鹏一眼,这让高易鹏很愕然,他想他没做什么,竟然让这个男人很感激。他想他一定很烦闷,他很想给他做些什么。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实在想不起自己能帮方志敏什么忙。衣服该补的补了,该洗的都洗了,那是凌凤梧老婆给拾掇的,凌凤梧太过于关照方志敏了,还有他那个老婆。他记得他们之间关于被子的那次谈话,后来他知道了方志敏真是个一无所有的大官。凌凤梧不能不感动。那以后他总是对方志敏细致入微;许多东西都给换了,这不是胡逸民给置的。胡逸民老说那是个人物呀,我不能委屈了他。胡逸民要出钱给他买这买那,但方志敏都拒绝了。方志敏说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要你的东西。胡逸民说那你还把我当朋友不?方志敏说我借钱。胡逸民跟高易鹏说,你看他说他借钱,可借了钱怎么还呢?高易鹏说我借给他,还有凌所长。他能用得了多少,还谈还不还的事?
方志敏许多的日用品是借钱买的。
“人总该要做些有德行的事。”高易鹏突然就跳出这么一句。
方志敏看着他,眨巴了几下眼。“哦哦!”方志敏哦着。高易鹏突然地跳出这句让他有些愕然。
“是你说的,你这么说过。”
“我是说过……你今年多大了?”
“你知道的,你知道你还问?”
“你没跟我说过。”
“二十六了。”
“你也没跟我说过你婆娘的事。”
“我没婆娘。”
方志敏有些吃惊,高易鹏长得白净标致,做着一份事也不算下等,肚里还有些墨水,条件不差的一个后生,怎么现在还没娶亲?
他问起这事,他说:“你眼高吧?”他就是这么想的,好好的一个后生,眼高了,没人他能看得上。
高易鹏摇着头,脸就黑了,方志敏的话像针尖样戳着他的心,就悄悄地把他心里的那鼓胀着的什么戳破了。高易鹏心里那些东西在肚子里沤了好些年了,他一直没对人讲,没人可讲,讲了他觉得没颜面。他没法说出来,那些事就像陈年的草在屋角堆着,沤出了霉腐,他真想把它给清了。他得找个人说说,说说就好些,说一回当然不能将那堆草清个干净,清不了也拂去些霉腐气息了吧。
他在屋里那么胡乱地转了几圈,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方志敏很诧异,刚想说句什么,却看见高易鹏抓过桌上那只茶壶,“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然后坐了下来。
他给方志敏把自己和程全昭的事情说了。
然后,他大着眼睛看着方志敏。
方志敏也那么看他,高易鹏就慌神了。他想,我说得多了些,我只顾自己清那堆草,把时间忘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听。就是,人家听你叨叨这些?人家是什么人,听你婆婆妈妈的这么些琐事?他脸就有些不自在,他咳了几下。他想他该走了,他心里灰灰的。他想站起来走,可没站起来,他有些把握不定。那么走有些唐突。他总该跟人家说一声,可方志敏没开口,他等着对方开口他就接上话。
“人和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他听到方志敏说了这么一句。
他没想到会是奇怪的这么一句。他不能说走了。他没接上话,他有些急,觉得额头上汗蚁阵似的出现。他往四下里看,墙上糊了层厚厚的糊墙纸,风把那层纸弄出一些响声。他想风大了些,该把窗关了,正想着,一阵风偏恶作剧似的涌进屋来,桌上那张纸随了风飘浮到高易鹏的脚边。
他弯腰拾起那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