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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端阳(3) “啊哈,这菜这酒真不错嘛。”娄梦侠说。

四十、端阳(3) “啊哈,这菜这酒真不错嘛。”娄梦侠说。

书名:可爱的中国作者名:张品成本章字数:2641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16

有人给他撕了只鸡腿。

娄梦侠没接,他微微地翘着下巴,“又是那个姓胡的送的吧?”他说。

王如痴说:“你看你看,你管它是谁送的,有吃你吃就是,你管它?”

“难道有毒药?”他说。

娄梦侠说:“我看比毒药还厉害。”

王如痴心想,你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谁惹你了?大过节的像谁欠了你什么。

他本来想说一句什么的,一抬头看见娄梦侠那一头的长发就把话收了。他想起一个人来,他觉得娄梦侠很像当年的那个曾洪易。他想,搞保卫工作的人大多是这么个样子。想起这些,他就觉得有些话跟他说毫无意义。他笑了笑,把那个笑一直吊在嘴边。

“喝!”王如痴跟刘畴西说,两个人端起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他不再管那个人了,他觉得有时候那种人太固执了,你怎么说都是白费劲。

胡天桃现在勉强可以坐起来了,他跟娄梦侠说:“吃吧,这没毒药,不吃白不吃。”

娄梦侠端坐在那儿,他不再说什么,他的表情像是糊在脸上的一张纸。他看着大家吃,可他一动不动。来之前他就想好了,他不是来吃那顿酒菜的,他是想对那些酒菜的来路表达他的抗议。他想,我坐在那儿你们能吃出滋味?他想,你们看着我那么个样子,你们就能吃得下去?他似乎想用那种方式影响大家的食欲。一粒老鼠屎还坏了一锅粥哩,我不是老鼠屎,我是个大活人,我干坐着看你们吃,你们能吃出滋味?

可他没办到,大家埋着头吃饭,气氛依然很好。大家并没有把他的存在和他的那种古怪举止当一回事情。大家说着笑着,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那些美食,然后拍拍屁股走出那间屋子。

娄梦侠没有走,他依然那么坐着。

胡海说:“你看你……走吧。”

方志敏朝胡海摆了摆手,“让他坐在那儿,我正要和他谈谈,我正要留下他。”

胡海看了娄梦侠一眼又看了方志敏一眼,摇摇头离开了那间屋子。

他们没有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娄梦侠依然那么个姿势,他似乎想要永远那么坐下去。

方志敏走到桌边,他重新开始他的工作。屋里安静得很,能听到笔在纸上走动的声音,笔在纸上留下了痕迹,但似乎没有往常那么流畅。方志敏写了一会儿,看了看娄梦侠,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想他真得跟娄梦侠好好谈谈,他想这同志是个忠诚的同志,可是看问题有些固执,革命阵营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给革命带来了损害,可他们并不知道,甚至到死也不知道。只是他想让娄梦侠先开口,他想了解一下这年轻人的真实思想,可看样子娄梦侠似乎不是来说话的。

“我是这么想的,只要活着,就要为革命做一份工作……”方志敏说。

“应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方志敏说。

“你以为你写的那些东西真能送得出去?”

“努力总是有希望的。”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天真,你以为他们真会帮你?”娄梦侠一副很认真的表情,“你以为狗会改了吃屎恶习?我从没看过狗改了不吃屎的,从未看到过。”

“事情不是绝对的。”

“我想不出有这种可能,你就那么相信他们?”

“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方志敏说。

娄梦侠笑了一下,然后,他又笑了一下。在苏联受训时教官告诉他们,笑是一种审讯手段,有时候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他突然觉得把方志敏当作一个审讯对象来对待有些不妥,他毕竟是首长。可转而又想,如果首长在苏区也是同样的表现,说不定也被列入了肃反的对象,这很难说。斗争是残酷无情的。革命队伍是纯洁的,容不得半点沙尘。

我得坚定地捍卫这一点。他想。这是个机会,我得利用这个机会。

他就那么笑了,可他没得到想得到的那种效果。方志敏重新拿起了笔,又在纸上写着那些字,他聚精会神地写着,屋里重又归于寂静。他没想到方志敏会以沉默来对付他的那种笑,而且自己甚至有些不堪一击。

“我觉得你应该慎重地对待这个问题。”娄梦侠说。

“我想过了,我也正是出于这种目的,我倒是想劝你好好想一想,我们这种处境,该是怎么一种战斗方式?”

“你说呢?”

“我们失去了自由,但并不愿放弃。这么个特殊的地方,就该有特殊的战斗方式。”

“你所说的方式就是写字?”娄梦侠说。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更别说你的文字根本送不出去,他们能囚禁我们的肉体,也能囚禁我们的思想。我是指付诸文字的思想,这他们办得到。”娄梦侠说。

“我看你把人想得太复杂了,一切都在变化。”方志敏说。

“也许你这话是对的,的确啊,一切都在变化着。”

“如果说战略的话,这也是一种战略;如果说是征服,这也是一种征服。”

“你太乐观了。”

方志敏知道无法说服对方,至少今天没办法。他得有点时间。他想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得和这位年轻的革命者多多接触,他想这个还带有些学生气的年轻人革命的真诚以及热情都不容怀疑,但似乎有些刻板和迂腐。那些日子方志敏正在反思赣东北革命的一些往事,他想娄梦侠这样的革命者曾经也出现在他的身边,现在想来,他们的热情甚至对革命造成了不可挽救的损失,这是很让人痛心的事情。那时候娄梦侠也想着这事,可与方志敏的想法南辕北辙。

“我们曾经太软弱了,我们……”

“什么?”

“你不觉得肃反不彻底?你不觉得今天我们的被动局面和这不彻底有很大关联?”娄梦侠鼓着眼睛看着对方,娄梦侠像跟人吵架似的大了嗓门说话。

方志敏看着娄梦侠激扬的面孔,年轻人的偏执写在那张坚贞不屈的脸上。那么的一张脸,让方志敏当时无法说得更多。是有关联哪,怎么没有关联?那场自我残杀使革命遭受重大损失,难道还不值得我们大家仔细地反省?方志敏那么想,他也想跟娄梦侠那么说。可娄梦侠的表情使他没把话说出来,说出来也毫无意义。方志敏决定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他决定把自己所想的记录下来。

他没再说什么,娄梦侠也没再说什么。

“睡去。”他说。

“睡。”娄梦侠说。

他看着娄梦侠年轻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那一头,他觉得有些怅然。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春天总是便于睡眠的季节,而且他这些日子睡眠出奇地好,几乎是躺下便进入梦乡。

他听到了点什么,随即从梦里惊醒。迷糊中他听到一种混浊的声音,是那种脚镣拖地时发出的声响。

他知道又有谁被拉出去解决了。他们常常深更半夜秘密处决犯人。

他看见那双眼睛了。

那声音让他飞快起身,拉开门往外看去,他想知道同志中谁又被敌人拉去刑场。远远望去,昏暗的灯光下他看清了那头长发和那带新鲜补丁的大衣。后来他就看见那双眼睛,那个人像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一样,蓦然回过头,一双眼睛直视着这个方向。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穿过走廊昏暗的灯光,把方志敏狠狠地烫了一下。

是娄梦侠,他没想到会是这个年轻人。

他不该这么的,他到底带着他的固执和偏颇走了,当然还有热情和忠诚,走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想,来不及了。要是前几天,他就没这么个想法,可昨天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那些事,让他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遗憾。

这个夜晚他失眠了,发生在娄梦侠身上的事让他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