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他竟然能像在家里庭院间一样从容做文章

厨子老古往那间号子送饭。那男人来的头天，上头就有话给他，那个犯人要格外“优待”。

“他要吃什么你就给他弄什么，只要街上有得东西买。”凌凤梧交代他。

“可是那人要是不说呢？”厨子老古问。

他确实说到点子上了，要是人家不说什么，那他一日三餐还得弄吃的，那弄什么？

厨子老古年纪小小，但红案白案都功夫了得，弄好吃的在他来说不是个事，可要给这么个人弄吃的那就是个事了。不是一般的事，是个难事情。他得按部就班，丝毫不敢离“谱”。

上头给了他一个“谱”，那谱是绥靖公署制定的，连凌凤梧也不能定这个事，凌凤梧得一丝不苟按上面给的那“谱”办。

每一天的饭菜都不一个样，那个人没提什么要求，给什么吃什么。这已经很不错了，牢里最怕的就是囚犯不吃东西，常常有囚犯绝食，弄得狱方很棘手，尤其是方志敏这样的政治犯，一旦绝食，别说凌凤梧了，连绥靖公署顾祝同长官也得头痛。

可方志敏没绝食，他饮食正常，就像平常在家里一样。开始厨子老古有些担心，怕他胃口不好，等死的人胃口哪能正常？厨子老古记得第一餐的情形。厨子老古给方志敏送上饭，他坐在那儿看方志敏吃饭，看得惊心动魄，一只怪手在心里抓呀抓的。他很怕那男人不吃东西。先前那些死囚都这么，才进来时三五日间根本粒米不进，可这男人吃得很好。就这也让厨子老古异常佩服。

人家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他跟上士文书高易鹏说。

厨子老古又给方志敏送饭，那男人还聚精会神地在台子边写字。

老古说：“先生你吃饭。”

他把碗碟放在桌边，侧着头看那男人写的字。老古不识字，看过去那些字就像蝌蚪，在一片白白的水面挤来挤去地游。

“我不识字。”他说，说完后他就后悔了。不识字你那么贼眉鼠眼地看什么看？

“嘿嘿！”他朝那男人笑笑，他觉得自己真蠢，笑什么笑？莫名地笑，看上去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有些心虚，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贼，他觉得对不起面前这个男人。

他脸上就红了一片，说话一时没了底气，吞吞吐吐的，倒惹那男人笑了。那男人说：“老古，你怎么了？”

老古说：“我……我……”

男人说：“不识字不是你的错。”

老古说：“我收拾碗筷我回了……”

“坐会儿说会儿话。”

“我忙嘞……”

他飞快地离开那地方。忙？鬼话，每天饭后正是他最空闲的时候，每天只有这时候他到处游逛，和高易鹏去望云轩喝茶，到百花洲那些花草上横身躺着看云……可今天他把自己关在灶间灶口地方，他想着心事。

都是高易鹏给弄的。他想。这个姓高的，扯什么文字不文字的事？他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地上若有条缝他立马就钻进去。高易鹏说啧啧，一笔好字呀飞龙走凤，看那笔字就知道这人确是旷世奇才，难怪上头那么看重这个人，难怪！高易鹏神情异样地跟厨子老古谈起那个人那笔字，老古当然抵不住那种好奇，这个年纪的人都对事情充满了好奇。他就想看到些关于那笔字的什么，可他看不出字有什么好来，不就是写字吗？他摇着头说。真看不出什么。他想他一定让那男人笑话了，那男人说不识字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那分明是给我面子嘛，不说还好，一说我更臊得厉害。

但他见了高易鹏时，不想让高易鹏觉得自己是土佬草包。

他说我去看过了，一笔字真是飞凤走龙。

高易鹏更正说是飞龙走凤。

老古说龙是走的呀！龙有脚才能走不是吗？凤才是飞哩！它又没脚它走？凤凰生有翅膀，难道那对翅膀是摆设？

高易鹏眨眉眨眼地看老古，今天厨子老古怎么了，说话冲得很，像人借了他的米还的是糠。

那古人就是这么说的，自古来就是那么的。高易鹏说。

厨子老古说，我管他古人的事干什么？古人说得有理，古人把天说成地把人说成猪，那咱也非听不可？

高易鹏摇摇头，他知道不能和厨子老古说下去了。

老古却还得去给那人送饭。

那人说话了，以往那男人吃饭时总是闷声不响，今天却和老古搭了话。

“你这菜做得真好吃。”那男人说的是那盘辣椒炒火焙小鱼。

厨子老古有些受宠若惊，那男人一说话，把他那点尴尬给赶跑了。打那次以后，他去1号监老觉得有些尴尬。

“好吃你多吃些，我寻思是不是辣了些？”厨子老古说。

“哪里哪里，还要辣些才好。”

“没想到先生这么能吃辣。”

“我娘喜欢吃这菜，小时候我去田里捉鱼，捉了，放大锅里焙……”

“噢噢！”

“我看见你注意我写字了，可后来你怎么不来看了？”

厨子老古觉得这男人很亲切，他想，原来他很亲切。现在对方提起那事，老古脸上绽起一片红。

“我不识字。”

“噢，对了，你说过你不识字，可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是啊，我不识字，家里穷，读不起书……”

“要能识些字才好，”那男人说，“你才多大？你看你做得一手好菜，你要进学堂是个上等生。”

“都是命。”老古说，“我娘说都是命，我八字不好。”

“哪有的事呢！”那男人说。

“你家穷，你读不起书，你想你家为什么穷？”男人说。

“都是命，我娘说的。”老古低着头。

“哪有的事！”男人又说了一句。

“你看你说哪有的事。都是命，各人有各人的命，任何事都命中注定了的……我娘说的，我娘这么跟我说。”老古说。

“穷人读不起书，不读书就不明白道理，就任人欺负剥削，就越发的穷，恶性循环呀……”男人摇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男人叹了口气，其实那男人没叹气，只是老古觉得那男人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男人叹气，他知道那种男人是不叹气的。

老古侧着头悄悄看那男人脸，脸上胡子刚刚刮过，现出一片铁青颜色，他想，这么个人说死就要死了，虽说是个“缓办”，但不是不办，上头要他的口供，可这男人不吐只字片语。上头想劝降，可男人就是不降。那枪毙也就是不久的事了，明天也许后天。他一定知道这些，可他却那么平静。厨子老古想，搁我就不行。搁谁谁都不行，你得在惶惶中度过，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就这么回事，还不如死了的好。他想。

这男人竟然能做文章，他竟然能像在家里庭院间一样从容做文章。厨子老古想。

“都是命！”厨子老古嘴里又跳出一句。

那男人笑笑，老古好像从没见那男人笑过，没想到现在看见了。他笑得很坦然很从容，像和老熟人打招呼那么自然。这让厨子老古轻松了许多。他收拾着碗碟，他发现那男人今天食欲不错，是这些日子来吃得最多的一餐。

“我还给你弄辣椒小炒鱼。”他说。

男人笑笑。

“我放辣些，你爱吃我就放辣些。”

男人还是笑笑。

厨子老古爱看那男人笑，他觉得自己能让那男人有笑脸真是了不得，不管怎样，这笑脸还是因我老古而起的。他想，他是个和气人，他不像个大人物。大人物有架子，你看凌凤梧什么的还算不上大人物，还有板有眼地端架子。可人家三省主席没半点架子，虽说他现在是阶下囚，可脱毛的凤凰还是比鸡要大的。人家看不出个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