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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写字

三十六、写字

书名:可爱的中国作者名:张品成本章字数:2763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13

方志敏没想到这个叫胡永一的囚徒居然真的能把自己的郎中叫到看守所里来,这让方志敏更觉得这个人神秘莫测。郎中是武昌城里最有名的郎中,老先生给方志敏号脉,当然凌凤梧在一边陪着。凌凤梧说:“你个姓方的还真行,怎么把胡先生给笼络了,居然把自家的郎中老远地叫了来。”那时候方志敏并不知道,这凌凤梧得了胡逸民许多好处,所以他眉开眼笑,对胡逸民的一切睁只眼闭只眼。

“好了好了!好好看看吧。”凌凤梧笑笑地说。

凌凤梧是个胖人,一笑眼就成了一条缝,他诡诡地笑着,那意思是:就要死的人了,还花那许多银子请郎中来,那是把银子丢进水里。再说绥靖公署的医官定期地常来看守所给那些重要犯人体检诊治,大老远地花钱费工夫请郎中来纯属多余。

老郎中把脉,看方志敏舌苔,又看了看方志敏眼眸指甲什么的,很久才从嘴里跳出句话。

“先生患痨病经年有余。”郎中说。

方志敏点点头。

“近来沾有风寒,又多劳累,先生病得不轻。”郎中说。

方志敏依然轻轻点头。

“我给你开个方你试试,我看药是一回事,我那药是祖传的方子,管用,只是这地方不适合养病疗疾,先生最好是换个地方。命要紧呀!”郎中说。

这回方志敏没点头。

凌凤梧说:“好了,老先生,你把方子留下来,别的事你莫管,你管也白管,我叫人上街抓药去。”

他真的叫上士文书高易鹏上了趟街,弄回来大包小包的一堆药,厨子老古在厨房里用炭炉熬,熬出一碗黑不溜秋的汤汁。

厨子老古尝了半口,苦得咂舌。他端去给那男人喝,那人一仰脖子喝个精光,眉不动眼不眨。

凌凤梧说:“他真的喝了?那么苦的东西他喝了?”

胡逸民说:“喝了总归精神好些,总归多些力气。”

“看你说的,他要力气干什么?”

“总归好些。”胡逸民说。

“我看有力气没力气一个样,”凌凤梧说,“这不是个要力气的地方。”

方志敏的确要力气和精力,病体对他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知道死神就在他的身边,他随时会被押出来遭杀害。他要的就是精力,有精力他就能力争把要写的写完,身遭禁锢,要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冲锋陷阵为革命做贡献已不可能,只有把自己参加革命多年的想法和经验写出来。

方志敏那些天就拼命地写着,看守并不过问。这是个钦定的囚犯,又是共党的大人物,看守们没得到命令不轻易擅自动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这种特殊号子里值岗,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思,什么事都得加倍了小心才是,两头你都不敢有闪失不敢开罪。在这里每个监舍里关的都是要犯都有来头,你当然不能像对待一般的犯人那么。不该做的事别做,不该说的话别说,一切按部就班按上头的意思办,依葫芦画瓢。不然,别看他们关在牢里,可说不准他们伸出根指头能把你前程给掐了。

有时候人家把1号监舍的事跟凌凤梧说。

凌凤梧说:“他爱写写去,在咱眼皮底下他还能翻天?”

“谁知道谁知道!”凌凤梧说,“管他。”

凌凤梧似是而非地摇头。

许多年以后人们觉得方志敏在那么个境况下写出那许多的文字真是不可思议,其实有些事情不那么复杂。在那个地方,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他爱写的东西,没人管他。那地方的三个关键人物都成了他的可靠朋友,他们只要不说,其他的人说了也没什么作用。事实上也曾有人把方志敏“写字”的事往上头举报。

总有人要找事情,没事还找事哩,鸡蛋里挑骨头。总有人像夜里的老鼠那么东张张西望望。看守里面有这种人,想升迁哪,想建功领赏啊。囚犯里也有这种人,那地方关的人较杂,有共产党要犯,有国民党政治犯,也有在军队里犯事的国民党官兵,比如逃兵,比如贻误战机违抗军令的中下级军官。他们想立功赎罪,他们甚至想赎罪事小,说不定还能捞着些赏钱,说不定因此还落得个一官半职或者官复原职。

他们就是那么想的,心怀那种种目的,像老鼠一样,睁大了小小的眼睛耸着尖尖的鼻子没事找事。

举报到看守所长那里,凌凤梧就说人家总得有个事做,这跟下棋打牌抽烟什么的没什么区别。方志敏又不会下棋打牌抽烟什么的,那些事他都不会,就会写个字,那有什么?在这种地方没个事做怎么消磨时光?

凌凤梧说不要大惊小怪,不就是写字吗?我看过了,确实是写字,可写字有什么呢?

有人锲而不舍地举报到军法处甚至绥靖公署顾祝同那儿。上头觉得这事应慎重对待,就派员巡视。有人来巡视,早早就有消息到方志敏那儿了。

来人来好了,方志敏是在那儿写字,来人看见的情形和举报的相符。他确是在写字,有板有眼,聚精会神,一心不二用沉迷其间。桌上地下屋角甚至床上都是他写的字,都是些名帖的临本还有唐诗宋词呀古代名联呀什么的。来人看不出什么来,这有什么呢?不就是写字?来人跟上头如实汇报。上头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写字陶冶性情也许对反省有好处。

望云轩里,上士文书高易鹏跟厨子老古在那儿喝茶。

“江八圭家生了个细伢没屁眼。”高易鹏说。

“你看你扯这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古说。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说,“你还扯?”

“我是说真有没屁眼的伢?”

厨子老古说:“那有什么,听老辈人讲缺手缺脚,两个头三只眼一只耳朵的都有,那不是个稀奇事……”老古只顾喝茶,没留心高易鹏话里的奥妙。

上士文书高易鹏说:“人不能做缺德事,是不?”

“耶?!”少年老古抬起头,愣眉愣眼地看着面前这个老乡,像看个不认识的人。

“人做了缺德事没屁眼。”高易鹏喃喃地说。

“你跟我扯这些?没头没脑的你跟我扯这些?”

高易鹏也抿了口茶,“好吧,我跟你把事情说了吧,我信得过你,你嘴牢靠……不说心上老有一块石头横着……”

“你说你说!”老古没当回事,他想不起高易鹏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跟他说。

“那个人写了些东西。”

“哪个人?”

“方志敏呀。”

“噢噢!那我知道,他天天写,他爱写写他的去,笼子里关着,烦闷哩,人一烦闷总要想法找点什么事做。他写写画画打发时间……那有什么?”

“不用看也知道他写的是什么,都是违禁东西,他那种人能做无聊事情?他写的东西上面一定不喜欢。”上士文书高易鹏说。

厨子老古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他就是写委员长的咒符也没用,他写他的,他又送不出去,他写了也是废纸一堆。”

“他找过我,他叫我帮他送出去。”

“呀呀!他真的找过你?”厨子老古又愣愣地张着眼窝。

“看你。”

“就是他信得过你,就是说他相信你?”

“看你。”

“你瞎扯,我看是你瞎扯。”厨子老古说。

“我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还怕什么?那你依他说的做呀!”

“看你说的,你以为这是个什么事呀。”

“他要这么信得过我,我就依他说的做。”厨子老古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人活为啥,诚信为上,是你跟我说的,你给我这么说过。”

“噢噢!”

“我看你还是哄我的,我看没这事。”

“噢噢!”

“你光噢噢,你傻了?你噢个什么?”

“是没这事,我跟你说着玩的。”

厨子老古说:“我说嘛。”

其实上士文书高易鹏没跟厨子老古说谎,方志敏确跟他说过那事,他说我想想。他想了很久,拿不定主意。这事不是小事,这事太重大了,要是事情败露了,他会落个通共的罪名吃官司,也许脑袋也保不住。

“我想想。”他跟方志敏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