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我就敬重讲骨气的人

胡逸民没想到会看见那么个场景。

方志敏坐在角落里挥毫疾书，看上去他不像在牢笼里的死囚，倒像是在书斋里潜心著书立说的读书人，以至于胡逸民的到来，他竟然没觉察。优待室的铁门白天一般不上锁，方便看守们巡察，也显示出“优待”。

胡逸民推门，铁门发出吱呀的锐响，声音很刺耳。可那人竟然不为所动，他也许太专心了，也许看守们进进出出门响司空见惯他不觉得。胡逸民以为那人早就知道他的到来，胡逸民身份特殊，因此走到哪儿看守都要老远地跟他打招呼。“胡先生！”他们躬身点头，恭恭敬敬那么喊。1号优待室也是单门独户的一间屋子，就在过道的那头，看守很多，看守的招呼声通过传声筒似的过道传过来。

方志敏专心致志写着他的那些文字，那些声音成了耳边风。那方白纸是平川山野，笔下那些蝇头小字成了那支行进的军队。他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事。去年秋天，红七军团三千余人从赣南闽西辗转到了赣东北，然后是会师，然后是轰轰烈烈的北上，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近万人的一支队伍，还以为是一把利剑，还以为是一把钢刀，还以为会造就前所未有的辉煌。却不承想出师不利，不幸被重兵围堵在皖浙赣三省交界地方，与数倍于己的围敌在怀玉山的深山老林里周旋。剑折刀损，全军覆没。然后，现在枉有一腔抱负哇，只能在文字里寄寓一些情思了，只凭借笔墨做些最后的努力。

他在纸上正写那五个字：可爱的中国。他想以此为题写一篇东西，看到这五个字他心里文思如潮，他想他有很多的话对国人说。

胡逸民推门进去，那边的那个男人没有抬头。

胡逸民咳了一声，那边还是没动静。

胡逸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那个男人写字。他想，我就不相信你真那么能挺住劲儿，我一直那么看，我天天这么看。我有的是时间。我真的不相信你能挺得住，除非你是神仙，不然哪能挺得住？

方志敏抬起头，可他没放下手里的笔，他穿着那身旧式的长衫。他喜欢穿长衫。冬一身袍，夏一身衫，老是长的。他抬头看见门口也站着个穿长衫的，他知道这个男人也是这看守所里的囚徒。他奇怪这囚徒似乎与其他人格外不同。他知道胡逸民这个人。在国民政府里，胡逸民大小是个人物，名字常常堂皇地出现在报纸上，可方志敏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不认识这个人，他也根本想不到胡逸民会是这么个身份出现在这么个地方。

他想，又是个劝降的。他想，他们也不嫌白费劲，他们也不觉得这是痴心妄想。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人物总出现在这间监舍里，都是些说客，都是些来劝降的。他看这个穿长衫的男人也像是那么回事情。

你们要是不怕白费劲儿，你们来你们来好了。他想。

然后他又低头专注写他的字。

胡逸民走到方志敏身边。他一声不吭站在那儿看方志敏写字，他们互相沉默着。

就那么一直坚持到黄昏，墙角被透入的夕阳弄出些支离破碎的艳红。一阵均匀的脚步声，胡逸民的影子在门口晃了一下消失了。

方志敏无声地笑了一下。

然而第二天午后，那个穿长衫的男人又站在昨天那个地方，沉默无言地看着方志敏写字，两个男人互相较着劲。好像昨天的一切是过眼云烟，好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胡逸民想，你总得说句什么吧？这么着烦也烦死你了，你总得吭声，哪怕朝我吼一声叫一声的也行呀。

写字需要静心，我这么站着，你那颗心真能静得下来？胡逸民想。

整个下午又在一个男人的挥毫和另一个男人奇怪的观望间过去了。

又是墙角那些破碎的艳红，又是均匀的脚步声。

然后是第三天。胡逸民还那么站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观看方志敏写字，那架势好像他要把自己站成一块石头似的，看去坚决而执拗。

“这位先生来我这儿，一定有什么事吧？”到底还是方志敏打破了沉默。

“有话你就说。”方志敏说。

“我听他们说起过你。”胡逸民说。

“噢！”

“我一直想过来看看，你看我们就隔那么几步，咫尺之遥，真正的咫尺之遥哇。”

“噢！”

“他们说你人不坏。”

“噢！”

“我以为你会过来看我。”

方志敏看了胡逸民一眼，他发现胡逸民一直在看着他。

“为什么你会想到我会过去看你？”

胡逸民摇摇头说：“不为什么，我这么想来着。”

“这没什么，对吧？”胡逸民说，“你不过去，这不我过来了吗？”

“都一样，我过来也一样。”他说。

方志敏在写着字，好像根本没听到胡逸民说些什么。

“你写，我看看，我没什么事。”胡逸民说。

“方先生一笔好字。”胡逸民说。

方志敏把笔放下，“这就怪了，这地方人都不愿来也来不了，你说看看，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我这字也算不上有什么好的。”

“先生的字确实不错。”

“你接下来要说先生你才华横溢前途无量。”

胡逸民看看方志敏，说：“耶，先生怎么知道我要说那句话？我正想说的，可后面那句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到了这种地方谈不上什么前途。”

“可我想你会那么说。”

胡逸民笑了笑，“我知道了，你把我当成说客了，你把我当作劝降的了，哪有那回事！”

“哈哈！你误会了，你看你……”他说。

方志敏看着对方的眼睛，好像要把什么看个透透的。

胡逸民说：“先生爱看你尽管看，我没撒谎，我为什么撒谎？”

“跟你说吧，我跟你一样，我也是个囚徒，我跟你是牢友哩……”他说。

“你看着我不像是吧？可我确实是，这年头荒唐事情多哩，比如说这监狱是我督建的，可到头来自己却关了进来。”他说。

方志敏嘴角抿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来。

“听起来像编的，的确像编的，要别人对我这么说，我也不信。”胡逸民说。

“这年头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真话说出来也像是假话，那有什么办法？”他说。

胡逸民也笑了一下，一笑气氛就好了许多，他觉得气氛好了许多。

“好吧，我来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叫胡永一。”他没说他的真实姓名，他想还是不对这个男人说的好。

方志敏说：“永一先生请坐。”

胡逸民就坐在那张条凳上，他们聊了起来。

“我很同情共产党人，我为你们感到难受。那一年清党我曾设法开脱了你们的不少同志，他们都是些可爱的青年。”

方志敏没吭声，胡逸民的话让他想起往事，愤怒像一只兔子在他心窝里蹿跳。他捏着拳头，默无声响地走到窗边，他把那厚厚的帘布掀开。一派明媚风景顿现眼前。一汪湖水，水波涟漪，湖中有一方小洲，洲上垂柳如烟，花红似锦。

“怎么？先生喜欢这片风景？”

“正是阳春三月，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这地方怕也是南昌城里最好的去处吧。谁都喜爱好的美的东西。”

“看了这片风景，是不是觉得生命更加珍贵？”

方志敏扭头奇怪地看着胡逸民。

胡逸民却笑了，“听上去像劝降人说的话，是不？”

“我说了我不干那种事，他们也不会让我干那事，我跟你说了我只是你的一个牢友。”

“你问的这事有些怪。”方志敏说。

“一点也不怪，一点也不。”胡逸民觉得这么说话很好，“那时我希望监狱建在这么个地方能对犯人起到感化作用，尤其是死刑犯，一片美丽风景也许能唤起他生的愿望……”

“我没想到这对你们共产党人不起作用。”胡逸民说。

方志敏笑笑，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他随手抓了张纸把咳出的痰接住。痰里有暗红色的东西衬在白纸上很显眼。他担心胡逸民看见，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身体的状况。那会儿他肺结核愈发地严重了。他不想让人家知道。他把那团带血的纸丢在屋角便桶里。

“当然，人还是讲骨气的好，我就敬重讲骨气的人。”胡逸民说着，从兜里掏出包卷烟来，是种名牌，在这地方不容易弄到。他把那烟放在台子上，可想想，又把那烟拿了回去。

“抽烟对你不好，我看你还是不抽的好，你脸上有潮红，我看情形不妙。你还是别抽的好，我叫郎中给你看看。

“我从不抽烟。”方志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