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这么个人有这点特殊
书名:可爱的中国作者名:张品成本章字数:3070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10
凌凤梧发觉胡逸民近来有些变化,这个男人打从到看守所那天起,总给这里的人弄出许多的诧异,那不能不让人奇怪。看他,你看他就是,在这地方吆三喝四的,倒像他是这里的所长,不,所长也不敢像他那么,一口一个姓蒋的,一口一个老顾老顾的。再说是所长你管事呀,可他不管什么事,几十号人,身份殊然,事无巨细,都得这少校芝麻官过问。看守所里不能出任何差错,一件事做得不好,说不定就惹出事来,大则掉脑袋,小则自己住到囚室里去做了他们中的一员,再小再小那也是饭碗丢了。
他也不像一般的狱霸,一般的狱霸很凶蛮,靠打打杀杀拼出的威望,但胡逸民很斯文,说着吴侬软语,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却一副气度非凡的模样。
然而,这些天胡逸民显得安静了许多。
凌凤梧想着胡逸民的事,就听得有人把门敲打得山响。凌凤梧打开门,门前站着的就是胡逸民。
“我请你喝酒,老凌。”胡逸民跟凌凤梧说。
“永一先生有什么好事?”
“没好事就不喝酒了?你看你……”
凌凤梧想,姓胡的肯定有什么事,没事他才不会轻易请我喝酒。倒不是钱的事,姓胡的在钱字上大方得很,大多时候都是别人向他“讨”酒喝。“哎哎!塞翁,你不是初六的生日吗?喝酒喝酒……”胡逸民就笑,“三个月以后的初六哩。”但他还是叫了一桌酒菜请大家。当然不是一般的破费,弄得对方那几个脸上都不自然起来,说:“不是说三个月以后吗?我们等得,我们不是等不得。”胡逸民说:“喝就是喝,喝!一定要节日生日的吗?大家是朋友什么时候喝都行,喝喝!”
胡逸民一身的毛病,但却重义讲情,好交朋友,所谓见谁都是一样的脸,无论对方贵贱,全以哥们儿兄弟相称,就是看守所内的挑夫、扫地的厨子杂工什么的,胡逸民都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在一起说话喝酒。顾长官、曹处长看不惯这种做派,说:“永一兄,总得有个身份吧,总得有个贵贱高下之分吧?”他给人家笑,说:“高?天总高吧,你说天有多高?”对方就答不上了,谁能答得出这么个问题?他就说:“是啰是啰,天再高也没个低,人再高你总高不过天了吧?有谁能高过天的,我连喊他三声爷。”他总这么嬉笑怒骂着跟人说话,正经和不太正经的神态语气,半疯半癫的样子,连绥靖公署长官顾祝同也拿他没办法。别说顾祝同,蒋委员长不是也很无奈?
他就是这么个人。
胡逸民把凌凤梧叫到看守所不远处的一家小馆子里。
他们常来这地方,胡逸民这么个人有这点特殊,虽说是坐监,但却能得到特许随便进出看守所大门,上头甚至还专门为他配了一名勤务,当然,也有监视其行踪的意思,但那个小兵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胡逸民说:“达子,给我去买包洋火。”勤务兵达子就一分钟也不耽搁,跑出一头的汗水渍渍,一张小脸颠颠地跑了去把洋火买了回来,恭恭敬敬站在墙角,说:“长官,要不要把烟点上?”胡逸民说:“好哇好哇,弄火来干什么?就是点烟用的嘛。”
达子就会把烟具递上,把烟膏什么的全弄妥帖,然后抽出根纸媒,很老到地将那竹筷长短的黄纸细筒引燃,贴近嘴边“噗”地猛力一吹,就吹出一团火来。达子给胡逸民把烟点了,还给胡逸民捶背,看着胡逸民眯着眼舒展了身子哈出一个一个的烟圈,一副舒服至极的模样,他会偷偷地笑那么几下。要是胡逸民说现在还不想抽烟,达子就会把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
大家说:“永一先生和那个达子像一对父子。”
胡逸民听了,就跟达子笑笑说:“听到没?做我儿子吧。”
达子不说话,达子低着头。
胡逸民说:“叫声爷呀,你叫声爷。”
达子脸红了一片,看看胡逸民又看看大家,小小心心叫出一声爷来。
胡逸民就笑,笑得什么似的。
胡逸民就这么个人。
胡逸民把凌凤梧叫到馆子里,叫了几样好菜两人喝着酒。
“知道我找你来是个什么事吗?”胡逸民突然说。
凌凤梧说:“永一兄找我来这地方当然有事。什么事我不清楚,你说你说……”
“猜猜,你猜猜。”
“我猜不出。”
“猜不出不要紧,你放胆猜去。”
“不是因为你那屋里的马桶的事吧?我叫人修去了,早就去了吧?”
“当天就去了,现在好得很。”
“那是因为最近的伙食?”
“伙食也蛮好的,伙食不是一直这样吗?伙食有变化吗?我怎么没觉得?”
凌凤梧想,当然没有,只是我想不出这会是个什么事情,好像没什么事情要找我的,该做的我都做了,对这么个“客人”我方方面面都弄得很周到的呀。
“我想不出来。”凌凤梧说。
胡逸民说:“我猜你也想不出。”
“那你说!”
胡逸民连喝了两盅酒,咂着嘴巴。他不说,只喝酒咂嘴,眉眼里也看不出什么。
“你喝!你喝呀!”
凌凤梧心里悬悬的,不知胡逸民到底说的是个什么事,难道有什么岔子让他给抓住了?难道在什么事上开罪了姓胡的?没有哇。
“没有!”他把心里想的随口喊了出来。
胡逸民抬头愣眼那么看着他,像看不认识的什么人。然后大笑了起来,笑得长衫里瘦削的双肩怪怪地抖着,笑得那姿色撩人的老板娘皱着眉头怯着一双杏眼不住地从帘缝间往这边张望。
“你说对了,是没有,你想这时候我能有什么事找你?”胡逸民说,“我只问你个事。”
“你说,你说。”凌凤梧只想早点离开这地方。他觉得帘后那个老板娘妩媚的眼睛让他不自在。
“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胡逸民说。
“谁?”
“就住1号监的那个。”
“方志敏!你说的是方志敏?!”
“对!是他,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凌凤梧很警惕,胡逸民原来是为这事来的,他问这个。他想,他好好的为什么打探这个?
“共产党的要犯,三省主席……”
胡逸民淡淡地摆摆手,没让凌凤梧说完。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凌凤梧说:“印象谈不上,送到我这来的都是我的犯人,我得把他们看好了,要有个三长两短,要有个什么意外发生,我担当不起。”
“你难道没往他那地方去?”
“看你说的,这怎么可能?我怎么能不去他那地方?我去得多了,第一天我就去了,人是晚上送来的……”凌凤梧说,“隔三岔五的我得去,这是我的职责,我不能不去。我不去我就失职了。看你说的……”
“我说你对他印象如何,你总得跟他说话吧?你总得跟他打交道的吧?”
“噢噢。”
“我问你对他印象如何,你总得有个什么印象的吧?”
“噢噢。”
“你别噢噢,你别那么支吾搪塞,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凌凤梧想,我不能不说了,我直说吧。
“是个人物,可惜生在这么个年代,可惜站错了地方,站在了共产党那边。”
“你看你这么说,你这么说!”
凌凤梧奇怪胡逸民突然高了的声调,“怎么?我说错了?”
“我不管哪一方,国也好共也好,嘴上叫的都信不得,谁都会嘴上叫唤,说的比唱的好听,我早就不信那些东西了。”胡逸民说,那时候他一脸的潮红,落肚的酒让他有些飘了。
“我只看重人品,我只看重真东西……”他说。
“他们说我这个人人品不怎么样,也许是,可我看重人品……”他说。
凌凤梧有些担心起来,胡逸民平常就口无遮拦,喝了些酒常常胡言乱语,说出的话吓人一身的汗,在看守所高墙里说你说去,在众人面前说你说去。可这是在外头,是当着我一个人的面说的,真要扯出些个事来,我怎么说得清楚?
“我看得回了……”凌凤梧说。
“那好,你说,你说说你的看法……”
“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直说了吧,别人都说了,就等你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凌凤梧看了胡逸民好一会儿,好像要从他眼里看出什么东西来似的,他想,既然如此我只有说了。
“好吧,我告诉你吧,你说得对,不管他国呀共的,咱只说人,只说人品才学德行……”凌凤梧说。
“是个人物,真是个人物,蒋委员长说要善待,顾长官更是对他恭敬有加,你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凌凤梧说。他把意思说到了,他说得一点也不含糊,他说到蒋委员长顾长官什么的,即使对方真有别的目的,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那就好。”胡逸民说,“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凌凤梧想,怪了,他要做什么呢?这个人要做什么从没这么过,这个人做什么从来都随心所欲,这回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