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缓办（1）

上头叫高易鹏去了方志敏的监舍，上头说：“你要把方志敏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高易鹏是上士文书，干的就是抄抄写写的活儿，被指定做笔录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方志敏在百花洲的半年间，他是见方志敏最多的人。提审“方犯”，他每必在场；《大公报》《字林西报》等报社记者询问方志敏时，他要随其左右；驻赣绥靖公署顾祝同“宴请”方志敏，高易鹏也在座中；就是后来蒋介石亲自出马“劝降”，高易鹏亦有参加。他只是个上士文书，可他记的是这个要犯的每一句话。

上头说，就不信从他牙缝里抠不出点什么来。高易鹏要做的事就是把从那牙缝里抠出的东西抓牢。

可好些日子过去了，高易鹏觉得他没抓住什么，他两手空空。他目睹了所有和这个人打交道的细节以及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上头把所有的本事都拿出来了，多少高手轮番出击，机关算尽，可至今没能从那个男人牙缝里抠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所有的一切都让高易鹏很震惊。

“他说一切都铁定了，他说没什么好说的。”高易鹏跟凌凤梧说。

凌凤梧说：“我得找他谈谈。”

高易鹏说：“这不关你的事。”

“当然，我只管好号子里的这些事，审讯呀说服呀什么的不是我分内事情，我只想跟他说几句。”凌凤梧说。其实他觉得他不可能改变事实，但得有个姿态。鬼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凌凤梧对自己说。

其实前些天凌凤梧已来过方志敏的监舍一次。他说他得去看看犯人，他得问些事情。

去之前他考虑到了衣着，他本来想穿身长衫去的，那样可能更符合凌凤梧的气质。但他还是换了，又换成了军服，他想，这样更公事公办些。他这回是纯粹的公事，得讲究这个。

他跟方志敏提到生活，“你看生活方面还有什么不到之处，方先生尽可提出来。”

“你是我们的客人嘛，理当厚待的。”他说。

方志敏笑了笑，说：“是吗？”

凌凤梧说：“优待室嘛。”

方志敏就翻开了那床棉被，簇新的被套掀开后，一些灰黑的烂絮裹夹其间。

“啊哈。”凌凤梧啊哈了一声，“这个呀……跟你说吧，优待室的被子自己都换过了的。”

“谁？！”

“住优待室的人咯，你看你……住这地方的人哪一个缺那点钱，他们都不盖这种棉的，他们盖丝的绸的。”

方志敏笑了一下。

“弟兄们也得过生活是不？”凌凤梧说。他知道棉被是怎么回事，他也知道别的东西滥竽充数鱼目混珠的也不少，那是他手下做的手脚，他们总得想法子弄些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看守所就得吃看守所，以次充好是他们吃法之一。凌凤梧知道其中的猫腻，可他睁只眼闭只眼，他自己不沾丝毫，他想他不该也不会那么做。可那些手下呢？这么个世道，大家拼了命地捞钱抓钱，那些当官的，钱像是长了脚那么往他们家里跑，金山银山，在这么个地方混事，能有些什么油水，不就那么点可算计的？

“我说你叫家里弄一床来。”凌凤梧给那男人出主意。

他看见男人又笑了一下，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想，你笑什么？我知道你是共产党里的大官，一床被子会是个事？你想盖金裘银被也不会是难事。

男人还是笑，还摇着头。凌凤梧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哪个地方不对头，他想了想，想不出个名堂，就也那么摇了摇头。那时他还不知道方志敏的那些事，他不知道这是个清贫的大官，要那时候跟他说这些他一点也不相信，后来跟这个男人处久了，后来深知这个男人的为人，他才信世上真会有这种人这种事，那时候他不知道，他只有摇头。

他想，我给你弄一床就是，这地方阴冷，你那么个身体盖那种被真不是个事，我从我家弄一床厚的给你。

他叫人从家里搬了一床新被子去1号监室。

这就是那天的会面，这就是第一次的谈话。

他想，这一回去那得好好跟那男人谈谈。

“知道吗？这样用不了几天就到了你的死期。”凌凤梧去了1号监舍，他对那个男人说。

“横竖是一死。”那人说。

“可你可以不死，我看蒋委员长器重你，顾长官也欣赏你的才干。”

“人各有志。”那人说，语气淡淡。

“人不能为自己的信仰出力气形同行尸走肉，活了白活。”那男人说。

凌凤梧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说出去全无作用，这种话很多人跟方志敏说过，没丝毫用处。凌凤梧也知道自己是白费口舌。

他摇了摇头，他像很多人一样从那地方摇着头走出那道门。

曹振飞把他叫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