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锯子来回拉几次木头才能断(1)
书名:可爱的中国作者名:张品成本章字数:2648更新时间:2024-05-25 17:41:52
寻淮洲蓄着那种胡子,就是道人八字先生常蓄的,人们叫山羊胡的那种。这么些天,围兵像身上的虱,越弄越多。战事频繁无暇以应,但寻淮洲要求他的部下注意他们的仪容。尤其是那些毛发,他要求大家收拾得整齐干净。他说这不是讲究,这是一种精神。
他自己就蓄下了那撮山羊胡子。他大概想使自己显得老成一些,他大概期望胡子能让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显示出某种别样。
红七军团与红十军合编后,寻淮洲一夜间由军团长变成了十九师师长。给他们的任务是:出击浙皖赣边,打击追剿之敌和创建新的苏区。他们是先遣中的先遣,就是说他们得深入围中搅局,依然是前往“敌人最受威胁的地方”活动,把敌人的目标吸引开去。红十军团为中央红军牵制强敌,他们为红十军团牵制强敌,就是这么回事。
出发的前一夜他又来到方志敏那儿,就像他重回闽浙赣根据地那天一样,他是来跟方志敏告别的,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见面,也许永远就见不着了。局势很严峻,这事儿很难说。
他们在小屋里坐着,一直沉默。寻淮洲想谈谈对那纸命令的看法,但觉得自己被免了军团长一职,去谈那些会不会被人认为他有什么情绪。说真的,说起情绪其实没有,他才二十多岁,是这几个首脑人物里最年轻的。这有什么?上来下去的不算个什么,只要自己一片忠心,只要自己真有本事,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再说红十军团的使命这么特殊,真要把挑子放在他的肩上,他真能担得起来?那些日子红七军团战斗稍有受挫,乐少华、曾洪易不是说了那句话?那句话他们常说,他们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们不太信任他,他们说像寻淮洲这样由农村起义出身的人只能弄些小打小闹的游击战争,打起真正的正面战毫无长处。虽说寻淮洲对这话不以为然,但一路上到底死伤了那么多人,红七军团减员大半,作为军团长,寻淮洲觉得怎么着自己也有责任。
所以,寻淮洲觉得心里很坦荡,他一点也不在乎个人得失的事,死了那么多的同志,也许明天自己也战死沙场了。我计较那些?他这么想。
他只是想看看方志敏。这次会面他们纯粹在沉默中度过。窗外的景色出奇的好,霜冻之后的白天响晴暴日,阳光中游走着一种蚀肤侵骨的干冷,坡上的草叶在冷风中瑟缩枯萎,泛着苍凉的颜色。
寻淮洲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窗外,一种心神不宁的样子。方志敏抬头想跟他说句什么,但还是没说。寻淮洲往对方手里递上一根纸烟,这种奢侈东西在他们中间已经很罕见了,他们不知从哪里还给寻淮洲找出了那么几根。寻淮洲一直没抽,他把这东西做了最关键时刻的“奢侈”。现在,寻淮洲把烟递给方志敏,方志敏摆了摆手。他不抽烟,可寻淮洲还是硬塞给了他。烟现在于他们来说不是抽不抽的事,是一种宣泄。
他们各自把玩着手里的那根烟卷,让沉默显得更加冗长。
寻淮洲把自己手里的那根点了,然后又把方志敏的那根点了。他们狠狠地抿着烟,让烟很迅速地从嘴里喷吐出来,在空中形成一些图案。
“这没什么?”寻淮洲嘴里跳出这么一句。
“没什么!”方志敏说。
他们的谈话就这么简单。没什么。这是他们两人心里所想。不知道是指目前的困境,还是指寻淮洲的无端降职,抑或是指将要面临的无法想象的最终归宿。
然后是出发,十九师先于主力几天离开葛源,他们向围敌突然发起攻击,像一把快刃在猛兽的肚腹间游走。寻淮洲部的突然出击,让围敌猝不及防,很快上饶和玉山之间就被这把快刃拉开了一道口子,队伍长驱直入,一举攻克旌德县城。寻淮洲当天就进了县城,他的坐骑在县城的街上踏出一种胜利者的响动。然后,他坐到县衙的那张干净的生漆长案后,手里有一面方镜和一把剪刀,他用那把剪刀小心地修剪着那些胡须。政委聂洪钧走了进来,寻淮洲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雕花木格窗外传来一片喧哗,有一种桂皮熬肉的清香随风而入。
“寻师长,我想找你说说事儿。”政委聂洪钧的语气和那股肉香很不协调。
寻淮洲歪着头看了看聂洪钧那张脸,那张脸表情严肃。
“你说你说。”
“我们该趁势狠狠地给他们来一下。”
寻淮洲又看了看聂洪钧:“那当然!你有什么想法?”
聂洪钧和许多人一样,心里憋了种东西已经好些日子了,他觉得正是发泄的好时候,无论是从局势还是从战略出发,他觉得他们都不该在这里停留。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寻淮洲到底把剪刀放了下来,静静地听着聂洪钧的每一个字。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再没有说出半个字。听完了政委最后的那句话,寻淮洲用拳头重重地擂了一下书案。聂洪钧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他是个最好的搭档,总能在合适的时候和地方做出合适的决定。他把传令兵叫了进来。其实聂洪钧并不知道,这个年轻师长修剪着自己胡子的时候一直在思忖着与他一样的问题并且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那些瓮坛里的美味迅速地填进那些期待中的饥肠,甚至还没等搁下手里的碗钵,士兵们就在青石板铺就的狭窄街巷里飞快地集合。
队伍立即出了城,由泾县、宣城之间北上,他们以为会有恶战大战,他们是做好了那种准备的,可队伍就像进入无人之境,一路上出奇的平静。有时候他们甚至以为这是敌人故意布下的疑阵,派出侦察小队探路,可并没有探得意外的消息。队伍行进顺利,如果那么走下去,再有一天两天,他们就能走到芜湖直逼南京。
就在那棵大枫树下,寻淮洲和聂洪钧几乎同时勒住马。他们对视一眼,又眨巴了一阵眼睛,然后说起了话。
“再走就到芜湖了。”
“是的,用不了一天的时间。”
“那是个好地方。”
“当然,鱼米之乡,重要的是,据说城里守兵不多。”
“我们能得到给养,并且远远地抛开敌人的追兵。”
“如果那样当然好。”
“为什么不能那样?”
寻淮洲说:“老聂呀,你我都知道为什么不能那样。”
他们跳下马来,站在那儿说了一会儿话,商量着一个重大的问题。很快他们就取得了一致,命令就由两人做出了。队伍在那条狭长的山谷里就地宿营,他们把连以上的指挥员召集起来,决定开一个会。他们得听听大家的,然后把想法告诉他们,接着就是决定。其实这个会可开可不开,不管大家说了什么,决定还是必须那么做的。
他们没想到大家会那么说。
“不行不行!我们冲出去了,可是方主席他们呢?”
“我家兄弟还在二十师里,我们走了他们就一支孤军了!”
“就是就是……”
红军连队里多有家族色彩,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苏区人口有限,兵源奇缺,扩红往往在有限的区域里进行。送郎当红军,整村整村的男人都入了队伍,一个连上有父子兄弟连襟翁婿什么的都不是稀奇事情。此刻他们想起在另一支队伍里的亲人,他们得为他们想想,要知道那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儿子,也许还是夫妻,说什么他们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不要丢了西瓜保了芝麻。”他们说。
“狗日的不是要打吗?我们缠了他们狠狠地打!打个痛快,打个天翻地覆。”他们说。
“打打!……”他们激愤地喊着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