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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打了三双草鞋

四、打了三双草鞋

书名:可爱的中国作者名:张品成本章字数:2338更新时间:2024-12-27 18:40:05

赖长发和他的弟兄一样,一接到打草鞋的命令,他就知道队伍要走远路。

“鞋是做什么的?鞋穿在脚上不是摆设,是走远路。”他和明权争了起来。

明权是个伢仔,队伍从坡上过时,明权正在放牛。人家跟明权说:“伢哎,这牛是你家的?”

明权说:“我家要有这么头牛那就好了。”

人家说:“这么说是财主的了?”

明权说:“是东家的。”

队伍那一天正走得疲困,人乏马倦,两天没东西落肚了。几个士兵把那头牛牵了。“那就好那就好。”他们说。

明权说:“你们牵牛做什么?”

人家说:“打土豪了,你知道吗?”

明权摇着头,明权当然不知道。后来他知道了,队伍里的人正饿着,他们把那头牛“打土豪”了,就是说要宰杀了饱肚子。他哭得什么似的,他说你们要杀牛先把我杀了吧。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跟他讲道理,说财主的东西都是穷人血汗换来的,我们是穷人的队伍。从财主那儿取回穷人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我们不仅要从有钱人那夺回牛,还有屋,还有田,还有该我们所有的一切……

明权不管那些,明权充耳不闻,只哭,还咒骂着,说天杀的土匪,你们会有报应的。

那个当官模样的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几个士兵茫然了,“这牛还动得不?”

当官的说:“要顾大局呀。”

他们就把牛给宰杀了,做了一大锅吃食。明权哭着看着队伍上的人把那头牛吃得只剩些骨头。

队伍走的时候发现明权跟在他们后头。

“你跟着天杀的走?你跟着土匪走?”士兵跟伢开玩笑。

明权说:“我没爷没娘,牛也没了,我回不去了,不跟你们走我没活路了。”

明权就这样入了红军。

明权没什么本事,就会打草鞋。一说打草鞋他就兴奋。听赖长发扯上走远路的事,就觉得不顺耳,“行军打仗,走远路近路的不是常事情?”

赖长发说:“你个没婆娘的伢知道什么?”

明权想不出这和有婆娘没婆娘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走远路就是离家,有家有口的人牵记着这一点。两年前他们远走过一回了,说远那其实也并不远,还没出江西地界哩。那是去了瑞金。这一回好不容易回了老家,床还没睡热乎,可怎么说走就又要走了呢?这一回走就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要走多长时间。

赖长发入队伍和明权不一样,赖长发是自愿入的。方志敏在漆工镇两条半枪闹革命,把土豪们捉了杀了,财主家谷仓门大开,众人分了粮不说,还分了田。赖长发家几代都给人做长工,白天做梦都梦着能有一垄自己的地种种。赖长发的祖爷据说就是想地想疯了的,隔三岔五的要离家,关不住锁不住,狂奔浪走,没黑没夜,走到哪儿都指了脚下的地说:“这是我家的地,这是我家的地哩。”他死也是死在一块肥田里。那是上垄最好的一块地,正是田里禾疯长的季节,赖长发疯了的祖爷跳进了一块糯田,糯禾长得有一人高。等人进去把他弄出来时,赖长发的祖爷人已归天。人家说赖家的这个人是想田想疯的,也是为了一丘田死了的。人家说他至死也忘不了挑一块好田。啊呀呀,那块糯田真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好田呀!

红军和别的队伍不同,红军给穷人分田。这是实实在在的事,那时候红军说要给穷人分田,大家都搓手瞪眼地站在自家的屋檐下观望。天下有这种好事?

他们真看见了,他们看见红军把财主押到街上,给财主脸上抹臭鸡蛋清,抹烟囱里的烟黑,还抹猪屎狗屎。他们终于是信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回他们是眼见目睹了。红军说从此你们有了自己的田了,红军说从此苏维埃了,世界是大家的了。

赖长发他们不信,就这么田产就归了佃户?不久官府里的军队潮水似的来了。看吧看吧,人家容不得哩,人家要夺回去。

红军说现在田地是你们的,能让别人抢走?

大家扭着头互相看看,觉得是这么个理儿。有人接过士兵手里的一杆梭镖。“不行不行,跟他们拼了。”

红军说这就对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村人都入了队伍,那是保卫自己的田产呀。赖长发就是那时入队伍的。红军说得好,田是自己的,别人要抢走就和他拼命。好像还不仅因为这一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那些日子空中始终弥散着一种东西,那些日子人们的激情被风里的什么鼓胀着,好像不由自主,甚至是别无选择。赖长发这个平时胆小的人也一改从前。入队伍时他往前边挤。他跟那个穿长衫的红军长官说,我入我入我要入队伍。他抢了很多人的先,让村里的老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好一会儿。

他们说赖家的人也出息了。

他们说吔吔吔,好哇好哇!世道真不一样了哩,人心齐泰山移。

那一天赖长发和村里的一帮后生披红戴彩地风光了一把。他没想到死,也许有那么一闪念间想到过,但那会儿他真的没觉得死有什么。人头落地不就碗大个疤?他赖家有地了,妻儿一世有殷实日子过了,这就够了。人活一世图个什么?死就死吧,死也死个轰轰烈烈,有什么不好?

他就是那么想的,许多人都那么想。那时候就像有种东西搅着,让人血热得像沸油,让人不安分想喊想叫,让人一身的英雄气概,鬼知道那是怎么了。

赖长生毫发未损。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年一起入队伍的人有的早成了一堆白骨,可他活得好好的。

赖长发被分派在了特务连,其实做的大部分都是杂七杂八的事。比如做警卫,比如搞救护,比如给后勤上跑跑腿……就是说他们是机动的一支,哪儿有事往哪儿派。赖长发总是有好运,说是充当预备队,眼见得前头硝烟炮火,子弹蝗虫似的在头顶飞来蹿去,河里血水肆流,还常常见有死尸在水中沉浮,可关键时候队伍总能顶住,无须预备队上去了。每一回赖长发他们都拍拍身上的草屑,随了那些半大的伢打扫战场,兴奋得像谷场上的麻雀。

他不怕死,他最担心的是队伍走远路。

那几丘田就像他们的魂,离了田和家就像丢了魂一样。离了这块地方,他就像无根的漂萍,七上八下的。但军令如山,他们不得不走。

他们打了三双草鞋,赖长发就想,也许十天半月的就会回来。

他听到方志敏也那么说了,别人的话他不信,可方主席的话他信。在葛源北上誓师大会上,他听到方志敏跟大家说:“这次出击皖南,不是要放弃赣东北,而是要创造皖南新苏区,以求连成一片。红军一定要回来,红军一定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