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列名筹安会别议(1)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作者名:解玺璋本章字数:2906更新时间:2024-06-05 16:04:56
在筹安会的六个人中,
严复的态度最微妙,
也最有意味。
从现在可以看到的史料中不难判断,严复列名筹安会是被迫的,
并非他的本意。
袁世凯称帝是发生在民国初年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奇事。按说,袁大总统屁股下的位子已然坐得稳稳的,何以忽然心血来潮,还想要做皇帝呢?原因有主观的层面,也有客观的层面。主观上,袁氏早有称帝的居心,没有做是因为条件不具备,时机未成熟。所以,从民国三年改造《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时起,他就为之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和安排。从后来的结果看,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形式上,他都已经做到了终身制的独裁元首,而且有了世袭的可能,所缺少的不过是“皇帝”的称号和一顶皇冠而已。
而客观上,袁世凯似乎也有不得不做皇帝的理由。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自民国成立以来,始终有人在念“共和政体不适合中国国情”这本经,以为非帝制或君主立宪不能使中国摆脱战乱和被列强瓜分的危险;二是共和的确没给中国的老百姓带来安定、温饱的生活,民国成立后面临内忧外患,纷扰不已,那些官僚、军阀更是横行无忌,动辄舞刀弄枪,拥兵自重,为争一己之私利,不顾百姓的死活,故有民国不如大清之说。当时,人心思治,社会上的普遍心理,是以为只有袁世凯才能力挽乱局,所谓“非袁不可”,已经成了许多人的口头禅。而袁世凯自己,大约也觉得天降大任,责无旁贷吧。
筹安会便于此刻登台亮相。按照杨度的说法,这是个研究学理的组织,“专就吾国是否宜于共和抑宜于君主”进行探讨。发起者六人,即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胡瑛、李燮和,人称“六君子”。这六个人,杨度既为发起人,也是其中的关键角色,孙、胡、李都是革命元勋,刘师培是渊博的国学大师,严复则是学贯中西的学者、西学的领军人物。
这里单说严复。在筹安会的六个人中,严复的态度最微妙,也最有意味。从现在可以看到的史料中不难判断,严复列名筹安会是被迫的,并非他的本意。所以,即使是在袁世凯死后,有人主张惩办帝制祸首时,亲友无不劝其远避,而他的态度仍是“俯仰无愧怍”,泰然处之,乃至“家人强舁篮舆登火车始至天津暂避”。后黎元洪发布惩办帝制祸首令,严复不在其中。《大公报》曾发表《严复与冯国璋书》,其中写道:“当筹安会发起之时,杨孙二子,实操动机。其列用贱名,原不待鄙人之诺,夕来相商,晨已发布。我公试思,当此之时,岂复有鄙人反抗之址耶?近者国会要求惩办祸首,尚幸芝老知其真实,得及宽政,不然,复纵百口,岂能自辩?”
这是严复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为自己列名筹安会一事辩护。民国八年,侯毅所作《筹安盗名记》,在上海某报发表,并很快被南北各报转载。文章详述了袁世凯指使杨度强拉严复列名筹安会,参与活动,撰写反驳梁启超的文章,写劝进书的全过程。侯毅,字疑始,又字雪农,江苏无锡人,曾留学日本,在诗文方面师事严复。他作此文,目的是为老师辩诬。在他之前,已有许多人“摭拾旧闻,撰为记传”,但“强半多出于附会讹传,甚或向壁虚造”,辗转流传,散布坊肆,“深悉当时委细者,至今犹寥寥无几人”。而他是严复身边的见证人,“当侯官处荆棘中,筹所以应付之道,不佞盖尝与借箸之谋,故知之至详且尽”,言论都是“信而有征”的。所以,他才“撮其始末撰为此记,俾今后读掌故者知所参政焉”。
他在这篇文章中澄清了几个问题。其一,杨度曾两度登门游说严复加入筹安会,被严复拒绝了。他的理由是:“国经改革,原非一蹴可期其大治,今日国体既大定,岂遂别无改善之道,君主之制所赖以维系者,厥唯人君之威严,今日人君威严既成覆水,贸然复旧,徒益乱耳。仆持重,人所共知,居恒每谓国家革故鼎新,为之太骤,元气之损,往往非数十百年不易复。故世俗所谓革命,无问其意者更民主抑君主,凡卒然尽覆已然之局者,皆为仆所不取。”并且直言:“此会苟成立,天下恐从此多事矣。”其二,未取得严复同意,便将其列名筹安会发起人中,并公诸报端。其三,听从学生建议,凡会中一切活动,都称病谢绝,始终没有参与,直到筹安会解散,也不曾进过石驸马大街筹安会的大门。其四,袁世凯以威逼利诱等手段,胁迫他撰写批驳梁任公的文章,亦被他拒绝了。其五,筹安会发起者六人,五人都写了劝进之文,只有严复没写。“侯官最以文学著称,终洪宪之世,独未尝有只字称扬帝制也。”
严复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早年在英国留学期间,郭嵩焘先生对他的看法是“气性太涉狂易”,担心他“负气太盛”,而“终必无成”。但经过几十年官场与社会的磨炼和煎熬,此时的严复,已不复少年时的锐气锋芒,倒是多了些理智的思考、现实的算计和性情的涵养。不过,他骨子里那种自负、孤傲之气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潜藏在他与朋友的通信中。因而,我们看他的公众形象与私密形象有时会觉得不很一致。就像此时,他从杨度派人送来的信中得知,拉他作为筹安会的发起人是袁世凯的意思,“固辞恐不便”,则显得“仓卒不知所措”,急忙打电话叫学生来商量对策。侯毅的意见是“先生既不勉强附和其事,惟有登报声明盗名而已”。但考虑到袁世凯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又不能“乘夜潜逸”,所以,“踟蹰久之,对侯毅说:‘吾年且耄而哮喘,时作张俭望门投止,殊非所堪。’”。严复此时提到张俭,或有深意存焉。张俭乃东汉名士,因党锢之祸被迫流亡,仓惶之中,见到人家就去投宿。党锢解除之后,建安初年,朝廷征召他为卫尉,不得已他接受了任命。而一旦看出曹操有篡位的野心,他便将大门紧闭,车驾也悬挂起来,表示不再过问政事。严复自比张俭,表面上是说,我年纪大了,又患有哮喘病,不能像张俭那样亡命天涯;更深一层,未必不想借此婉转地表达拒绝与袁世凯合作的态度。
严复向来是以“器识闳通,天资高朗”名于世的,但在洪宪帝制运动中,他却没有旗帜鲜明地反对袁世凯称帝。当有人盗用他的名义为筹安会装点门面的时候,他也没有登报声明,揭穿盗名的真相,反而选择了忍辱负重,不惜身败名裂而缄口不言。这是为什么呢?最直接的原因,想来就是身处袁世凯的严密控制之下,固有不得不如此之苦衷。据说,就在筹安会启事见于报纸的当天清晨,严复的家已被两位荷枪壮士守护起来。而他在拒绝作文批驳梁启超之后,甚至收到过以刺杀相威胁的恐吓信。所以,为自身安全起见,杨度要盗用他的名义,他也只有听之任之,却并不实际参与他们的活动。虽然没有像张俭那样将大门紧闭,车驾也悬挂起来,对政事一概不闻不问,但“于新猷赞襄盖寡,其庆贺朝宴,均未入场”,也是士子独善其身的一种做法。故而侯毅曾安慰他道:“明哲保身,先圣所取。”
后人谈起严复对筹安会盗用其名的隐忍,除了同情、理解他因所处环境之恶劣,不得不选择沉默,也看到他的政治主张。他对中国政治现状及特殊国情的分析,与杨度、古德诺其实并无分歧,甚至是高度一致的。这或许是他并不急于公开不肯列名筹安会的内在原因。有大量的史料可以证明,严复对共和、革命及政党政治,都持怀疑的态度,认为其是造成中国内乱的总根源。武昌打响第一枪后不久,他在写给张元济的信中便抱怨“灾祸”来了,惊呼“吾国于今已陷危地,所见种种怪象,殆为古今中外历史所皆无”。他担心种族革命可能造成国家的分裂,西方列强可能乘机瓜分中国,“长城玉关以外断断非吾有明矣”。他明确指出,“中国之贫弱腐败,汉人与有罪焉”,不能完全归罪于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