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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评价康、梁在戊戌变法中的作用?(3)

怎样评价康、梁在戊戌变法中的作用?(3)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作者名:解玺璋本章字数:2409更新时间:2024-06-05 16:04:52

康有为的变法理论从一开始就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批评、质疑乃至扼杀。清末著名经学家朱一新就曾写信给他,逐条纠正他的错误,比如他说:“今更欲附会《春秋》改制之义,恐穿凿在所不免。”他的意思是想告诉康有为,汉代所说的改制,是指礼仪方面的改革,所依据的《王制》,也是汉儒后来得到的,应该说是“王制摭及公羊,非公羊本于王制”,至于《论语》、“六经”以及诸子,更不能全用“公羊家法”来解释,他说得很肯定:“近儒乃推此义以说群经,遂至典章、制度、舆地、人物之灼然可据者,亦视为庄、列寓言,恣意颠倒,殆同戏剧,从古无此治经之法。”他尤为担心的是,康有为如此推重“公羊”,只讲“张三世”“通三统”,不讲“异内外”,是很危险的,“且将援儒入墨,用夷变夏,而不自知”。

朱一新独具慧眼,是看得很准的。在他,以为“用夷变夏”是很危险的事,殊不知,康有为要的就是“用夷变夏”呀!美国汉学家列文森在其名著《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便肯定了康有为作为历史开创者的贡献,他说:“康有为采用了这些观点,是为了改革儒学,使儒学与近代的改革实践相结合,并付诸行动,从而为权威的儒学提供了最后一次服务于近代中国政治的机会。”但是,以捍卫学术正统、维护现有体制自任的人,绝不可能像朱一新这样,书生气十足地与他讨论问题,客气的如翁同龢,会称他“说经家一野狐”,表示“惊诧不已”。而在那些顽固守旧的人看来,康有为这样做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非圣无法,惑世诬民,不除之不足以稳定人心,统一思想。就在《新学伪经考》问世后不久,一个叫余联沅的人上了弹劾康有为的奏章,要求将此书立即销毁,并警告各地书院生徒及所属士子,不要被康有为迷惑。至于康有为这个人如何处置,则请皇帝自己拿主意。光绪帝当日就给两广总督李瀚章发出一份措辞严厉的谕旨,让他查明情况,如果该书确系离经叛道,就当即销毁,对康有为,则放了一马。

实际上,从甲午到戊戌,康、梁在为变法维新四处奔走的过程中,受到各种势力的围攻、诋毁、诬陷、谩骂,可谓数不胜数,从未断绝。张之洞是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围绕在他身边的梁鼎芬等人,都对康、梁采取极端敌视的态度,其中原委固有学术上的分歧,张之洞对康的独尊公羊,托古改制,以孔子为文明教主,用孔子纪年,都是难以认同的,但他很少做学术上的辩难、商榷,而是直接对康的学说做政治理念的解读和政治企图的判断,并上纲上线,认为康有谋反之嫌,保中国不保大清。这怕是一种诛心之论,欲陷康、梁于险境也,而欲置康、梁于死地的,还有湖南的叶德辉之流。他们要捍卫纲常名教,自然视康、梁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湖南举人曾廉上书请杀康、梁,等于是拉开了戊戌政变的序幕。

应当看到,当年,无论是仇视康、梁,反对康、梁,还是支持康、梁,拥护康、梁的人,没有不把他们视为戊戌变法主谋的。没有他们的努力,戊戌变法的历史或当改写,中国人思想解放的进程也另当别论。由于戊戌变法在政治改革上的失败,今天有些人责备康有为,以为是他在政治上的幼稚、鲁莽、任性,以及思想上的偏执、激进、固执造成的;也有人借口康、梁曾说了一些假话,或为“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进而怀疑他们在戊戌变法中的地位和作用,这样做其实是把历史看得太简单了,而且有庸俗化的嫌疑。近来,颇有人在贬低康、梁的同时,为张之洞张目,认为在康、梁变法之外,另有变法的稳健派在,并以张之洞为代表。又借陈寅恪所言,辩称戊戌变法在当时“盖有不同之二源”,如果不是光绪皇帝受了康有为的蛊惑,未能采纳如张之洞等封疆大吏的主张,戊戌变法也许不会失败。姑且不论历史不能假设,即使是陈寅恪所言,也并非引述者所理解的意思。这段话写于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一文,他是这么说的:

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

陈寅恪在这里说得很明白,既划清了与康有为的界限,也表明了家学渊源是在郭嵩焘这一脉,与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观念自然不同。且不谈张之洞的改革变法究竟如何,其人品也是很差的。戊戌政变发生的第二天,即八月初七日,张之洞在得到慈禧再度归政的消息后,马上致电大学士孙家鼐:“梁乃康死党,为害尤烈。”落井下石如此,也算少见了。难怪孙宝瑄要在戊戌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日记中记下这样一笔:

微阴,枚叔过谈。今日中国之反覆小人阴险巧诈者,莫如两湖总督张之洞为甚。民受其殃,君受其欺,士大夫受其愚,已非一日。自新旧党相争,其人之罪状始渐败露,向之极口推重者,皆失所望,甚矣,人之难知也。

多年来,人们对康、梁的曲解、误解是根深蒂固的,解决这个问题,不仅有待于新史料的发现,更有赖于历史观的改变。公正地对待一个历史人物,有时真的很不容易。梁启超在谈到他的老师康有为时就曾指出,世界上有“应时之人物”,亦有“先时之人物”,“应时之人物者,时势所造之英雄;先时之人物,造时势之英雄也”。他还说,康有为就是一位“先时之人物”,“凡先时人物所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端:一曰理想,二曰热诚,三曰胆气”,康先生全都具备,“若其理想之宏远照千载,其热诚之深厚贯七札,其胆气之雄伟横一世,则并时之人,未见其比者。先生在今日,诚为举国之所嫉视;若夫他日有著二十世纪新中国史者,吾知其开卷第一叶,必称述先生之精神世界,以为社会原动力之所自始”。值此戊戌变法120周年之际,我们重温梁启超的这段话,也许不是无益的。